鹊卷秋帘迎飞霜

　　流言是带刺的藤蔓，总能精准扎进韩清霜的骨缝。当年他在教室换上女装时，窗外飘来的嗤笑如同幽墨渗进白宣，“看啊，那个变态又换性别了。”

　　荔加的航班划过云层那夜，韩清霜烧掉了所有女装。假睫毛滋滋啦啦哭出声，灰烬里残存的亮片如褪鳞的鱼，他在浴室镜前剪短头发时，突然记起男人撩他头发落于耳后的触感——那个宣称要保护他的人，最终成了新的施暴者。

　　褪去喜好做回男孩，一张狐媚脸仍继续招惹，漂亮成了人们口中指点他的代名词。他们说那个漂亮的男孩，总觉得不是夸，而是在暗示什么。带大他的干爹，跟他一块长大的哥哥，也无法融入亲情似的，总隔着人们异样的目光。

　　家人把他藏起来，他好像真的见不得人。

　　“我懂你。”那个人说。

　　他说漂亮是原罪，漂亮像毒品，人们惧怕它、唾弃它，但同时迷恋它。他们得不到你索性毁了你。

　　他说我跟你一样，我们该是在一起的。

　　于是厄运像是风中矿粉的爆裂声，在不经意间发生，裂成无法补救的痕。

　　保护他的人，再一次成了施暴者。

　　他又留起长发，试图以女性生活。一开始女孩们拥着他，将他保护在温柔底下，女孩子也许是这世上最可爱的生物，她们交出真心时是极好的。

　　清霜也有求必应，清霜最善解人意，清霜乐于助人。清霜有漂亮的衣服，他口袋里还有那么一点闲钱，什么他都可以借可以给。

　　清霜渐渐真的成了宝贝，像一个淘不空的百宝袋。但百宝袋终究有疲惫的时候，他偶尔也想撒撒娇，他说这个我不能借，这个是妈妈给我的，一次两次的，女孩们便说他小气。

　　清霜不光喜欢女孩，他对男孩也好。当然，男孩们对他更好，他们是有求必应的，他们似乎能理解他的难处，他们站出来为他撑腰。他们说，自己的女朋友怎能这般欺负你。

　　这话说得有道理，却似乎不太对劲。

　　每日夜里，那个人的话萦绕耳边，“清霜啊，这世上只有我是真的欣赏你，爱你，理解你。”

　　他好像说的是对的，他们才是一样的人，成不了任何人的宝贝。

　　他是人见人打的鬼，女孩们男孩们都说，清霜是人人都能上的公交车。

　　现实里人人当他傻瓜，虚拟世界里假的一声声宝贝反而多了几分真。

　　有那么一个人，他叫羽。

　　羽对他的专业自信满满，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他有时是严肃的匠人，有时是固执的权威，有时又是敏感的小孩，被怼得无言时又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跳脚的样子十分可爱。

　　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不叫清霜宝贝，可清霜却如宝贝一样被他的每一话捧着，捧着捧着，霜就化了。

　　羽只要完美，坏的瓷要么摔要么修，它不能残缺留在这世上。

　　清霜不爱完美，他喜欢画画，却怎么都学不好素描，他学不会规矩的线条，讨厌困在框架里。他唾弃完美的无聊，他就是不完美的。他的画笔跟着感觉走，他不在乎别人的喜好，画画是宣泄，是快乐。

　　羽的瓷不同，完美却不无聊。瓷是他的小孩，从一粒沙一颗石开始培养，步步为营地养大，每一件都在框架里，就连窑火里的爆釉声都准确无误，每一秒都在讲故事。他的瓷，是活的。

　　多少个睡不着的夜，清霜被羽的故事淹没，他竟不再害怕黑夜，他明白依赖又是危险的开始。他无意中越过的所有边界，他害怕终有一天会反噬在自己身上。

　　他会与别人一样吗？

　　他也说，是啊，约吗？

　　……

　　青矾是他的挡箭牌，但青矾也要走了。

　　他要出国了，他要走了。清霜明白，不管在心里呐喊多少次不要也没用，没用的。

　　青矾终究是要走，清霜总要学会自己走路。

　　天神似乎听见了他的请求，甩不掉的李菁与他拉开了距离，他和美院的女孩谈起恋爱。

　　青矾消失在安检尽头的同时，他收起所有的化妆品，短裙也塞进衣柜最尽头。

　　清晨。

　　他的头发藏进黑色鸭舌帽，黑口罩底下只剩一双眼，黑衬衫、黑牛仔裤白球鞋，一身阴冷与外界划清界限。

　　公交车的窘迫仍在颠簸时出现。

　　韩清霜第五次撞进身后人怀里时，闻到了混着高岭土腥气的松木香。抬头瞬间，眉骨银钉的反光刺破记忆——正是这双曾撕开色狼的手，此刻正抵着他后腰防止倾倒。

　　“你，是够不着扶手吗？”男人的声音带着未褪的窑火气，混淆着戏谑的味道。

　　韩清霜憋闷，回头瞪了他一眼，交错的一霎空气蓦地坍塌成真空状，目光收回时划过小臂上盘错如冰裂纹的青筋，心跳漏了一拍。

　　是他。

　　刹车惯性将两人抛向车门，韩清霜的手指先于意识揪住了那截灰色卫衣下摆。男人转身的刹那，他像扑火的蝶撞进对方瞳孔深处的暗火里："你是M大的？"

　　金属眉钉在晨光里晃出光斑，男人的喉结滚了三滚才挤出气音："我...对。"沾着釉料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仿佛正捏着只即将炸窑的素坯。

　　韩清霜突然扯落口罩，鸭舌帽飞旋着坠地。棕色长发如釉浆泼洒肩头，他踮脚将脸送进对方猝不及防的视野："三个月前的18路公交，是你帮了我。"

　　男人的瞳孔剧烈收缩，像是突然滴落矿粉的油脂凝聚。当韩清霜切换成女声时，他条件反射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站牌发出闷响。

　　"要还人情的。"韩清霜亮出二维码，屏幕映着他睫毛投下的阴翳，"艺术史论韩清霜，现在要好人先生的联系方式。"

　　男人局促，手机从裤袋飞出，落地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他蹲踞捡拾的姿势像只受惊的猫，扫码时指尖在韩清霜腕间蹭出道灰蓝釉痕。当他的背影再度融进晨雾时，韩清霜才发现掌心微烫——男人竟拒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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