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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水,孟婆汤
“想什么呢?”
阿青眨眨眼,“咱们今天的彼岸花还没采足量吧?”
“哎呦!”
我一拍大腿,支使阿青干起活来。
她弯下身放下背篓,认认真真地采集起彼岸花来,先找到散发着浓烈的接引灵辉的彼岸花,再用小铲子小心地把一整株给挖出来,球茎部分搁置篓底,血灯似的柔软花瓣朝外放,一株株理得顺顺溜溜。
有了阿青,我终于不是事事亲为的光杆仙官了。
她真像个纯真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总是我说什么,她就听着做什么,从不抱怨。我取忘川水,她就采药,我调配忘情汤,她就研磨药材,渐渐地,我把分发茶汤的活儿也交给她,自己在一旁得空修炼。
只有一点令我不满,她的心也如孩子一般赤诚柔软。
发孟婆汤时,我几回瞥见她捂着心口泪眼花花,等再正眼瞧去,她又若无其事之态,狡辩道:“方才是心疾之症犯了。”
但凡走过奈何桥要赶去投胎的各路鬼魂,都会先上那望乡台,最后看一眼自己来时走过的黄泉路,再下来饮了孟婆汤,各自转世。
那日迎来了个酸书生,在望乡台上悲悲戚戚地吟唱:
“呜呼!
世有兮,不归路,
路行个,断肠人。
旧音随风杳,妻子泣尚闻。
冷暖谁人问,索居冬复春。
袅袅青未绝,纷纷纸盈盆。
一步三回首,垂泪至阴门。
簿中论功过,桥上问前尘。
恶小何曾为,恶病横此身。
望乡台上哭,弃情恁不忍。
执手今奈何,岂必六道轮?”
吟罢,他以长衫揩泪,拖沓着不肯下台,拖的盛好的那碗孟婆汤都快凉透了,候在后头的鬼魂队伍还长似蛇虫,个个抻着头,让我有些替阿青抓狂。
“茶汤凉了,就不甜了!”我一记眼刀扫向押送的牛头马面。
牛头当即一跨步上了台,伸臂将书生半扔了下来,马面从地底化出长钩钉住他的脚,一手扼住他的下颌迫他张开嘴,我夺过阿青手里的孟婆汤,顺势给灌入他的喉咙,一滴也没有呛出来。
一系列配合一气呵成,后面再没出什么闹幺蛾子的鬼。待这一队鬼魂走远,我不忘指点阿青一番:
“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形,你可知道怎么……”
说着便住了口,因为阿青还叨念着书生的那句诗:“弃情恁不忍……”
“情,到底是什么?”她喃喃自语。
方才的那碗孟婆汤让书生的今生被照见了一瞬:
书生几试不第后绝望地回到了家乡。
高堂早已不在,还好有青梅竹马的妻子在一心一意等着他。在他去外地赶考未归的日夜里,她一人在家中刺绣换钱、侍奉爷娘,给老人送了终,苦等多年,终于盼来了夫妻团圆的这一天。
两人过了一段你耕我织的美好日子。谁料不过月余,他一朝得病,竟就这么去了。
所以,在望乡台上,无比的思念和愧疚才会那般拉扯着书生,成为他舍不去的执念。
我叹了口气:“红尘之苦呀,正在于人心充炽着七情六欲。而天下之情,莫苦如男女情爱者。你我又何必想这么多?这般心肠似水,还干得好这份活吗?”
她沉默着点头。
许是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她发孟婆汤的手法逐渐利落。甚至还开拓了业务,帮着拦劝一些想从桥上、台上一跃而下,宁愿沦为河底污泥,也不愿意舍去记忆、转世轮回的痴鬼。
以往我从不曾拦阻,实在见的多了,没有那份去劝他们的心。
阿青来后,总是耐心地听他们的絮叨,若是类似庆幸自己寿终正寝之语,就为他发自内心地笑,若是伤心之语就陪他一道哭,还能一眼辨别出其中有投河之意的鬼,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们放下,一边示意牛头马面看管住。
跳下忘川的鬼自此几乎绝迹。
干活之余暇,我发现她喜欢在奈何桥上孤零零地站着,凝望那河底浑浊,河面又极清澈,泛着粼粼波光的忘川水。
因桥下终年缭绕着凛冽的鬼怨之气,比别处更浓,我不爱久待,也由得她去。
她常在风中衣袍猎猎,一身落寞地从桥上下来,也不知到底看见了什么。
忘川水,见前尘,每个鬼从忘川水中看见的,都不一样。若是神仙,能看见无数片灵魂裹着某段回忆在河中漂浮,恰似散落的点点星辉。
我莫名想抚平她眉间的怅然,就说:
“也有百年了,每天该做的事情你都完成的很好。可有什么心愿想求?合适的,我便满足你。”
她顿了顿:“我想去忘川水流最湍急的地方,瞧一瞧那儿的水里能看见什么。”
请求出乎意料,但也不是难以办到。
当我再次见到阿墨的时候,便拜托他撑船时把阿青带上。
阿墨并不情愿,因为这一趟他正好要去迎接百年来的第一个搭客,一个女狐狸精。我搭上了过去的人情,才让他应允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阿青上了小舟,一时捧心而颦,那几日她常常捧心,心痛之症似乎愈发严重了。见我望她,她松开手朝我招手而笑,安静地在船头坐下,随阿墨在忘川间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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