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周边

　　林梦醒的时候，穿外鸟鸣人声交杂，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此前发生的事，恍如一梦。
　　摸出手机，九点过，看到有周树鸣的微信。
　　【益大周树鸣老师】：“小林，民宿不含早，醒了给我打电话，带你去吃早饭。”
　　林梦连忙回电话，周树鸣发了定位，让他不着急，收拾好慢慢来。
　　洗完脸，发现刮胡刀落在尤劲苍那里了，摸一下胡茬，还好，不是很长，就这样吧。换衣服换袜子，背上双肩包，出门。
　　门外阳光已经大亮，早上的游客稀稀拉拉，店铺也还没几家营业。
　　河边，一群活泼泼的大学生一字排开，或坐或站，每人面前一架画板，周树鸣穿梭其中。他远远看见林梦，招手要他过来。
　　林梦一看周树鸣，不复昨夜高领毛衣加风衣的暗夜侦探造型，而是迪桑特的裤子，始祖鸟的衣服，露露乐檬的帽子，中年人三件套是一件都没落下。不丑，只是好笑。
　　周树鸣看林梦，一脸疲惫，但胜过昨晚全身紧绷的惊弓之鸟模样。问他：“想吃点什么？开封菜？今天星期四。”
　　林梦摇头。
　　周树鸣笑了：“忘了你是外宾，不吃垃圾食品。我们去村里找点吃的。”
　　“你学生怎么办。”
　　“他们都这么大了，不用管。我们走。”

　　穿过整齐的青石板路，周树鸣轻车熟路拐进一条黄土小道，林梦抬头一望，不远处的山腰上散布着几个吊脚楼，比他们昨晚住的民宿颜色要黑，看着很有些年头，芭蕉树特别大，竹子细而密。
　　周树鸣迈着大步往上走，林梦走几步拍几张照。周树鸣说：“古镇里面是千篇一律，但稍微多走几步，就能看到新的东西。这边两个寨子，都是老的，那边还有梯田，也是原生态。你不急着走的话可以慢慢逛。”
　　林梦：“我是下周三的机票。”
　　周树鸣：“这么巧，我们也是。”两人一对航班号，竟然一样。
　　周树鸣又问：“你还准备去哪里玩吗？”
　　林梦摇摇头：“没做攻略。本以为朋友会安排好。现在呢，也没心情做攻略。”
　　周树鸣道：“我们在风竹古镇要待到周日。周一去北港老城区，周二博物馆。要不一起？我做的攻略，你大可放心。”
　　林梦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周树鸣又说：“风竹古镇还没那么商业化，有些染布的、打银子的作坊都很不错，慢游个三四天不会无聊的。你也可以跟学生一起去玩，你们年轻人能玩到一起。”周树鸣特意加重了“你们年轻人”几个字。林梦心想，你才比我大几岁。
　　跟着周树鸣，轻车熟路来到一座吊脚楼门口，泥巴院子里还有些湿气，但不脏。门半开，一个中年妇女在厅堂坐着剥什么，面前一个红色塑料大桶已经装了大半，银耳环的流苏在鬓角摇荡。
　　“里面坐”她说。
　　他们上了楼，有张木头八仙桌，没有雕花或绘图，颜色很是老旧。墙上贴了菜单。
　　“有忌口的吗？”周树鸣问。
　　“都能吃。”
　　“让我来点好吗？”
　　“好呀。”
　　不一会儿，一个穿民族服饰的男人端来大铁盘，里面有种绿色的、两面煎得酥脆的糕点，油汪汪的腊肉颗粒和紫粉色的芋头镶嵌其中。林梦对照菜单看，应该是船上糕。周树鸣说：“刚进门时，阿姨剥的青蒜就是做船上糕用的。”
　　接着老板在他俩面前摆下许多小碟子，有白色的大米爆米花，学名炒米，还有散子、油炸花生米、葱花。又摆下两只土碗，盛满姜黄色的液体，盖了一层油花。林梦照着周树鸣的样子把小料倒进碗里，炒米裹上油花，顿时珠光宝气，香气四溢。林梦张嘴要大喝一口，周树鸣连忙拦住说烫。
　　“这里的油茶和益州的完全不一样诶”，林梦语气中带着一丝尝试新鲜事物的欣喜。
　　“嗯，汤里有茶糕和猪油。”益州的油茶，是用大米粉熬的白色糊糊，往上面加红油、花生、散子、葱花。颜色更美，但和茶毫无干系。周树鸣又说：“不要吃太多，很快就要吃午饭了。”
　　林梦摸出手机看时间，却看到尤劲苍的微信。
　　【尤桑在北港】：玩得开心？还回北港吗？
　　周树鸣看林梦脸色变黑，瞄了一眼他手机，猜个大概，问：“要报警吗？”
　　林梦咬牙：“不用报警，拉黑就好。”说完，把尤劲苍的微信、微博、□□、电话，依次拉黑，将手机放进衣服口袋，“好了。”
　　周树鸣没有继续问，谁遇上这种事都不会一时半会就走出来，何况自己对于林梦来说，也只是个陌生人，没有资格对他的同学指指点点。

　　饭后，继续爬山，到山顶，一面的脚下是层层梯田，一面是丛林中的吊脚楼群，绿意化作新鲜空气，眼睛与头脑一道清明。雾气轻薄，远处是无尽的山。
　　中午还是在那家吃的午饭，香肠腊肉，非常开胃。林梦的情绪肉眼可见好了不少。然后，周树鸣去收学生的写生作业，林梦回民宿午睡。
　　这一睡，就睡到下午六点。房间里仍然空空荡荡，黄昏的光，恍如隔世。
　　林梦下楼，碰到几个学生，招呼他：“师兄，周老师在风雨桥。”
　　古镇的天黑得很快，路灯不甚亮，幸而往风雨桥走的游客还很多，在那里坐电瓶车到山顶，可以看夜景万山灯火。
　　山，白天爬过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蜿蜒的电瓶车等待队伍，林梦不想再去。也不是非要去找周树鸣，独自逛逛。
　　风雨桥上挂满长命锁和红丝带，这些为游客而生的物件，在夜色中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热烈可喜。旁边一个棕发的外国妹子感叹：“哇，这是什么东方魔法。”林梦听着像墨尔本的口音，给她解释了这是祈福，又胡扯一通锁意味着把两个人锁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妹子听后又是一阵“哇哦”。
　　风雨桥上摆了不少摊点，义乌小商品、小吃、河灯，应有尽有。一阵吉他声传来，是个民谣歌手，不像乞讨，也没开直播，自弹自唱甚为惬意。
　　是林梦半熟不熟的一首粤语歌，“人在变，兽与妖，面似坦率心在笑，双手抢，尾巴摇，竟向天公比折腰……”
　　粤语他懂少少，听出歌词，一下触碰到心事，生出恨意。这是听到有人在叫他，转身，周树鸣就在他背后，手里捏着个梅干菜饭团，问他：“吃了吗？”林梦摇头。
　　歌手继续唱：“在这黑暗中，悠悠独照，你应知一切的奥妙……”
　　周树鸣又问：“你来找我？”
　　林梦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歌手唱：“水中花，镜中月，谁来渡我风雨桥。”
　　周树鸣问：“他是不是在唱什么风雨桥。”
　　林梦点头。
　　周树鸣用手机app开始听歌识曲，道：“哦，是张学友的歌啊。”
　　林梦：“陈奕迅也唱过。”
　　周树鸣滑动看了歌词，明白了林梦为什么出神。他还未开口，林梦先说了：“周老师，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坏。”
　　周树鸣一时无言以对，他想：我只是美术老师，又不是人生导师，这个问题超纲了。说道：“能及时止损，也是一种幸运。”
　　“我在惠灵顿读书的时候，他经常大清早和我聊天，每次回国，都会一起吃饭。我没有什么朋友，但他是其中一个。我不在乎他干什么非法的事，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人是会变的。在网上，天天联系，未必看到的是真实的那面。”
　　“哎，算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算了。
　　朵朵河灯从桥下飘过，朦胧地亮着。周树鸣拍着他的见说：“会过去的。”
　　“周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我也就是多带一个学生，不存在的。”顿了一下，又说：“凡事不要想太多，就算是要想，也不要老是反思自己。”
　　河的尽头，一座孤峰兀立，静默如谜，圆月高照。周树鸣看到林梦的眼睛也亮亮的。

　　第二天，学生换了写生的地方，在古镇外十多公里处，一个废弃的景点，人少。林梦和他们一起去，领队的除了周树鸣，还有导游黄姐，黄姐昨天在联络去这里的车，因而林梦昨天没有见到她。
　　黄姐联系的车是货运火三轮，一共四驾，拉了十多个人，从镇上市集轰隆隆穿过，相当拉风。
　　景点的收费处已经破败，但里面的景色真不赖，花海、竹林，野蛮生长，四周春山叠翠。周树鸣讲了下要求，学生们各自散去。黄导忙着拍照、p图、发抖音，景点即使不卖门票了，她也要好好宣传。
　　之前的指路牌都还在，都是些四个字的俗气名字，倒是有一个地名，林梦眼前一亮。叫“影帝安东尼拍摄处”。林梦笑出声，这也算景点。
　　周树鸣说：“《在中国屏风上》就是在这里取景的。”
　　林梦脑袋一转：“安东尼就出场了五分钟不到吧。”
　　“谁叫人家三金影帝啊。”
　　“还不如用毛姆宣传。”
　　“出了你们大英，有几个人会追捧这个三流作家呢，他也没走到这里，只是电影在这里取景。”《在中国屏风上》，是毛姆在1920年来中国的游记。周树鸣对毛姆的嘲讽，是一种粉丝对偶像的嘲讽，爱大于黑。
　　林梦想起周树鸣是艺术学院的老师，一定读过毛姆写的高更同人文，著名畅销书《月亮和六便士》。没想到的是，偏门的游记他也读过。林梦嗅到一丝气息。众所周知，毛姆是同性恋，也深受同性恋读者认可。周树鸣看着一本正经，可是搞艺术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呢。
　　作为试探，林梦说：“比起毛姆，我更喜欢王尔德。”
　　周树鸣果然听懂了，说：“有一次去巴黎，我还去给他上坟了。”
　　黑话说得明白，都是同道中人。

　　周树鸣摸着良心想，他对这个人体模特是有好感的，毕竟年轻的□□有谁不喜欢呢。但是他并没有幻想过有工作之外的发展，他一个人习惯了，从未谈过恋爱，不会追人。与其说是同性恋，他更认同自己是无性恋。
　　这次的意外相遇，他也私心想过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但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他看过林梦的简历，比他小不到三岁，不存在老牛吃嫩草。他的顾虑是，人家凭啥会看上他，与其被拒绝，还不如按兵不动。
　　阳光透过竹林的间隙投射到林梦脸上，金光毛绒绒的，将他的精致的下颌线柔化在光中，发尖跃动金光点点，像马奈笔下的人物。
　　周树鸣在这一刻，疯狂心动。
　　林梦跑到前方去拍照。
　　周树鸣脱口而出：“等等”
　　“嗯？”
　　周树鸣在心里说：“你真美啊，请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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