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隅

　　“老师，请你一定收下这个。”

　　风夹着雨推动老旧的窗页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吱呀作响，纱窗边角染上陈年的青绿，严舸攥着衣角在无人的办公室里一遍遍演练。

　　“傅老师，教师节快乐，这是我想对您说的话。”

　　白色的信封隐隐透出里面信纸的淡粉。严舸盯着手里歪歪扭扭写着“教师节快乐”几个字的信封，呼的一下泄了气。

　　办公桌上已经堆了快十封信，有的字体娟秀，有的印着精美的图案。相比之下，严舸手里的这张是那么普通不起眼。

　　即使这样，这也是他能做到最好的结果了。

　　桌上摆着一个本子，封面上印着“听课记录”，底下姓名一栏端端正正写着“傅子隅”三个字。严舸鬼使神差走过去，翻开第一页，手指轻抚过一行行清秀的字迹，呼吸都随之放轻。

　　“同学？”

　　傅子隅站在门口斜着身子收伞，伞面的雨滴甩在空中，落在他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上。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傅子隅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他进入这所学校还没几个月，两个月以前才刚结束实习，现任高一（7）班代班班主任。

　　毕业并没多久，面对学生他还有些初出茅庐的青涩。

　　严舸被吓了一跳，借着办公桌上绿萝的遮挡迅速合上那本听课记录，手里的信也在慌乱中掉在地上。

　　“傅老师！我没什么事……”

　　严舸在心里暗骂自己——刚才准备的那么好，怎么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傅子隅身上还穿着教师节活动学校要求的统一制服。深色西服裤勾勒出劲瘦的腰，小腿的轮廓在裤脚摆动间若隐若现。

　　“怎么了同学，不舒服吗？”

　　傅子隅带着关切的脸一瞬间在严舸的眼里被放得很大。他抬手用手背试了试严舸的额头，略带疑惑地说：“没有发烧啊，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啊？”严舸慌张地用手抹了把脸，心脏狠狠砸着胸腔，一时的反应让他只想赶紧逃离，“傅老师，我没什么事先走了！”

　　傅子隅看着严舸脚底抹油逃出了办公室，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傅老师国庆节……不是，教师节快乐！”

　　“哐！”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傅子隅满头问号站在原地。

　　“谢……谢？”

　　“你说谁？”21审讯一般逼问着傅子隅，眼神偏执到像要把人生吞了。

　　“我的……一个学生。”傅子隅像是进入了某种应激状态，下意识说出了答案。他苍白干燥的嘴唇此时发着抖，目光停留在21的身后，似乎被唤起了某种不堪的记忆。

　　“你还记得他？他叫什么？”

　　房间里不散的黑雾明显比先前更加浓重，不知道是不是傅子隅的错觉，就连灯光也暗下去了几分。

　　“我……”傅子隅迷茫地抬起眼看着21，那神情如同一只受伤的兔子寻求豺狼虎豹的庇佑。

　　21想不管不顾把傅子隅拉进怀里，双手却在触碰到他后背的前一秒顿在空中，咬紧牙关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双手虚罩在傅子隅后脑，低头安慰道：“不用害怕，我在这呢。我会保护你……现在告诉我，你记忆里的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严……”

　　21满怀期待地看着傅子隅，眼眸中闪着肉食动物捕猎一般的凶光。

　　傅子隅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嘴唇张了张，下一个音节已经涌向喉间即将脱口而出……

　　“傅老师，这件事的影响有多么恶劣，你不是不知道吧？”

　　“……”

　　傅子隅快速眨了下眼睛，似乎是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被引诱着说出了多少不该说的话。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21不可置信地看着傅子隅，后者正冷冷地看着他，无形的隔阂再次在二人之间升起。

　　“你自己都说了，我们并没有见过，所以只是巧合罢了。”

　　傅子隅深吸一口气，推开21就要走。

　　21望着傅子隅的背影，眼里浮现无奈的笑意。

　　“但是如果，”傅子隅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如果你骗了我……”

　　21歪了歪头：“那又怎样？”

　　傅子隅继续朝外走着：“你可以试试。”

　　606的门大开着，林羽裹着被子朝着窗户发呆。

　　傅子隅走进去的时候瞥了他一眼，心里估量着应该给林羽一个接受的过程。

　　傅子隅没有林羽这么好的运气。一开始他整夜整夜做噩梦，每天凌晨大汗淋漓醒过来，加上平时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诡异事件，他患上了严重的精神衰弱，一点噪音都可以让他痛不欲生。往事如秃鹫一般盘旋在他死去的灵魂旁，静候他某日彻底的歇斯底里。

　　一天晚上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学校的水库旁，风荡在芦苇丛中发出沙沙响声，河对岸点点幽蓝火焰如恶魔的双眼一般注视着他。他原以为又是某个无厘头的噩梦，枯坐在原地等待着苏醒，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水库对面摇摇晃晃升起太阳时他才觉得不对劲。

　　诡谲的光芒笼罩他全身，他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侧脸火辣辣的疼，却还没有苏醒的征兆。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知道了，梦境的规则是永远不要丧失理智。

　　“那些东西”依靠恐惧摧毁人的心智。

　　傅子隅被种种超自然事件折磨了五年，早就不信什么唯物主义。

　　林羽不一样。

　　傅子隅不想看着他死。

　　死亡的代价是很惨痛的，傅子隅深知这一点。

　　他没法看着自己的学生被无辜绞进梦境的漩涡，悄无声息死在睡梦中。

　　可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逃离梦境的方法有且仅有一种，那就是揭示梦境的不合理性。

　　再真实的梦也有不合理的地方。摔倒了爬不起来，永远找不到的厕所，无法正常工作的手机。

　　傅子隅弯腰在每个抽屉中翻翻找找，企图找到什么不合常理的部分。

　　他也没有太多经验。仅有的一次梦境的后半部分只剩下光陆怪离的碎片记忆，他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

　　傅子隅尝试推开床铺检查床与墙紧贴的部分，用力推了推却床却完全没有要动的迹象。

　　“林羽，过来帮忙。”

　　林羽站在原地没有动。

　　“林羽？”

　　傅子隅走过去，却在看到林羽的时候吓了一跳。

　　林羽依旧裹着他的被子，双眼呆滞站在原地。傅子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在窗外捕捉到一个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嘻嘻，来抓我呀……”孩童的声音在傅子隅耳边回荡。

　　“林羽，你怎么了？林羽！”

　　门外一阵脚步声，21闻声而来，在看到林羽的那一刻变了脸色。

　　21个子比林羽还要高出一截，此时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掐住林羽的后脖颈，大步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就直接对着脑袋冲。

　　“咳！咳咳咳！”一瞬间林羽剧烈咳嗽起来。傅子隅见状上前一把推开21，21后退两步撞上墙，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震惊。

　　“咳咳咳……傅老师！”

　　“林羽，你怎么了？”傅子隅抓着林羽的肩，关切地上下打量。

　　“他没事，就是吓傻了。”21咬牙切齿地说，伸手再次掐着林羽的脖子把他推开两三米，随后绕到傅子隅面前。

　　傅子隅紧紧抿着唇，随后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抱歉。”

　　21没说话，狭长的眼里闪着危险的光。

　　十分钟前。

　　林羽站在卫生间里，胳膊上的黑色物质在水流冲洗后已经消失不见。

　　“这到底是什么……”

　　“是我啊。”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谁！”林羽受到惊吓转头望去，卫生间的置物架上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半长的黑发垂在耳边，耳垂上闪着一个亮闪闪的耳钉。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林羽裹紧了他的被子。

　　少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认识一下，我叫曲二。”

　　“你……我不怕你！有本事你过来啊！”林羽虚张声势道，被子底下的小腿已经在瑟瑟发抖。

　　“我？我没什么本事。你有本事，你就来找我啊。”曲二歪了歪头跳下置物架，落地一瞬间的冲击力让他的身体像要散架一样震了震，眼眶中的眼球咕噜噜滚落在地，滚到林羽脚下。

　　“啊！你是什么东西！？”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曲二嘟囔着捡起眼球，硬生生安回眼眶里。

　　“我哥催我啦，不陪你玩啦。”曲二倒退几步，身子整个融进了墙壁。

　　林羽看着自称曲二的少年融化一般消失在墙壁里，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卫生间的门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关上。

　　下一秒，他对面的墙壁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朝着他的方向渐渐逼近。

　　卫生间本就狭小，此时更是在墙壁的移动下变得更加狭窄。林羽后腰抵着洗手台，面前的墙一寸寸逼近。

　　“啊啊啊啊啊——这到底是什么！傅老师！傅老师救命啊啊啊啊！”

　　墙壁移动的速度很快，狭窄空间带来的压迫感窒息一般扑面而来，林羽试着伸出手把墙壁推回去却无济于事。

　　他呼吸急促地不断后退，手撑着墙胡乱蹬上洗手台，很快他的活动空间就被压缩到半米，白色瓷砖在他眼前一寸寸靠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压断他的鼻梁骨和胸腔。

　　——我会死吗？

　　林羽眼前浮现自己被墙体碾碎成一滩肉泥的样子。鲜血混杂着碎骨遍地流淌，残躯断臂被挤压在墙壁中，没有人会察觉他惨烈的死亡。

　　林羽绝望地闭上双眼。

　　身体已经贴上冰冷坚硬的墙壁，胸腔呼吸的空间逐渐缩小。

　　"轰"一声巨响，整个卫生间都跟着颤了颤。

　　他试探性地睁开眼睛——墙体上贴的白色瓷砖离他仅有二三十米，却已经不再靠近了。

　　胸腔在挤压下无法正常呼吸，林羽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几乎没有活动的可能。

　　想到自己身处的这个离奇的世界，他可能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林羽卯足了劲大喊出声。

　　“救命啊！救命！”

　　狭窄的空间不允许他顺畅地呼吸，林羽不断地吸气呼气，还是无法阻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他不得不大张着嘴汲取空气，却也只是饮鸠止渴。

　　密闭空间里的空气很快会被消耗完。到了那个时候，林羽必死无疑。

　　比窒息更可怕的，是潮水一般涌来的绝望。

　　“救……救救我……”

　　他轻声呢喃着，眼前的景象一阵阵发黑。

　　“咳咳咳……”

　　林羽感到自己被什么力量用力一扯，世界天旋地转，下一秒他大口呼吸，却发现已经畅通无碍。

　　他睁开眼睛——自己还在卫生间里，只是身旁的墙壁都在它应在的地方，面前是满脸关切的傅老师。

　　傅老师的身后，站着那个在梦里莫名出现的21号，抱着手不爽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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