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一朵烟花

　　1
　　过去的光阴就像黑胶唱片，每一段岁月的末尾都是一次富有仪式感的切歌，许多时候往往听不到声响，就进入下一首的循环。姜橙儿翻开自己的高中的日记本，那时候的笔迹就已经出落得清秀挺拔，仿佛在预示着她的性格雏形。
　　里面有一篇是这样的：“6月26日，晴，爸爸从外地回来给我过生日，还给我带了一壶酒酿，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酒，嘻嘻……”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日子总是和“简单”两个字分不开，每天雷打不动的两点一线，周中学习，周末帮妈妈摆摆摊、卖卖手工艺品，每一天都在努力，努力奔赴未来，收获幸福。
　　后来呢，爸爸老了，从外边回到故乡，和妈妈一起蹲守这间三室一厅的小房子。妹妹长大，自己离家，亲近的生活碎片吹落在天南海北，听故事的人去了远方。
　　人是不是都是这样，随着年龄增长，能让我们感到快乐的事越来越少，面对的悲伤逐年增加，心灵也随之麻木，越来越缺少对幸福感知的能力。
　　姜橙儿已经快记不起上一次发自肺腑的笑是什么时候。
　　2
　　昨天夜里姜橘儿醒了，医生说很幸运也很遗憾，幸运的是终于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遗憾的是妹妹以后的生活可能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不过，能清醒着重逢已是万幸，姜橙儿已不愿多奢求什么。
　　她把妹妹送回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像大气压从四面八方往身体挤压，不给人一点呼吸的机会。
　　以后一个家庭的重担都在她肩上了啊。
　　从那天的事情之后，姜橙儿因为酒吧驻唱的缘故每天都要和宋洛然见面，两人也不再像前两次见面时那么尴尬。李源也时不时在酒吧出现，每次和两人照面时都是点头一笑。
　　日子如常进行，时间如常流逝，杯中酒氧化得没了味道，座上客换了一批又一批，生活留下的疤逐渐被掩藏得很好，埋没在茫茫人海，表面上欢笑依旧。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中秋节，这天晚上唱歌前，老板把姜橙儿叫过去问她过节有什么打算，姜橙儿苦笑了一下，像她家里的情况，还能有什么打算。
　　“简简单单买点菜吧。”
　　“我是想说，小然家里有点事，正好我也要出省办事，你俩今年相互照应着过个节。”
　　多个同伴陪着过节也热闹些，姜橙儿便答应下来。
　　等到这几天忙完，到了中秋节前一天，咖啡馆的工作结束后，酒吧已经关门放假，姜橙儿收拾好包，掏出手机给宋洛然拨通电话。
　　“喂，姜橙儿，什么事？”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她。
　　“今天有没有空，晚上来我家一起吃个饭吗？正好感谢这几天你对我的照顾。”
　　宋洛然盯着手机里老板刘叔发的微信：“要不你晚上和小姜一起吃个团圆饭。”他严重怀疑这是提前串通好的，宋洛然多少有些顾忌，刚想婉言谢绝，又被姜橙儿打断：“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给你买了礼物，你人在哪，我来找你，不管怎么说都得碰个面。”
　　3
　　咖啡馆里钢琴曲流淌，气氛温馨。宋洛然放下包裹微笑道：“抱歉，久等了。”
　　方才电话里宋洛然说他要来找她，让她在咖啡馆等一会儿，自己马上就到，没想到路上车辆这么多，堵了好久，估计都是急着回家过节。
　　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姜橙儿第一次作为顾客坐在这间咖啡馆中。氤氲的雾气从咖啡杯中升腾而起，对面的人变得既清晰又朦胧。
　　“晚上来家里一起吃个团圆饭吧，我妈妈做了手工月饼，不吃你可要后悔的。”
　　宋洛然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有些恍惚。她的身世、她的遭遇刘叔也跟他谈起过，他原以为她不过是一只生活在苦难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的孤雏，但她还有爱她的家人，无论在外面怎样累，父母都在等她回家吃饭。
　　再想想自己的身世，不觉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凉。人家都这么盛情邀请自己了，一个人过节也确实孤单，宋洛然便不再推辞。
　　两人饮完从咖啡馆出来，宋洛然说：“你先走，我要去办点事。”
　　目送姜橙儿骑着电动车远去，宋洛然觉得心底泛起一圈涟漪，雪中送炭的善意最擅长拨动心弦。
　　天边夕阳挂起一缕淡蓝色的光纱，橘红色占据了大半的天穹，游子与落日拥抱，旅客盼月挂林梢。
　　4
　　姜橙儿回到家，妈妈正在厨房里忙，妹妹坐在轮椅上和爸爸谈天，夕阳的余晖穿过窗台，花瓶的碎纹跌落在白瓷砖上不住地跳跃。这一瞬间，一种绮丽而梦幻的温馨感浮上心头。
　　脱下高跟鞋走进客厅，怕妈妈听不见，她刻意清了清嗓子，说：“昨天和大家说的那个同事今晚会来我们家里吃饭，到时候客人来了大家都热情一点。”
　　妹妹笑得灿烂：“姐，真不是你男朋友啊？”
　　“死丫头，说什么呢！”虽说嘴上嗔她，但姜橙儿心里却倍感欣慰，这么多天了，妹妹终于从消沉里走出，天真的笑容又重新在这个小小的家里绽放。
　　父母最近心情也改善许多，爸爸偶尔还会在家里唱唱喜欢的戏曲，妈妈也终于不会整天以泪洗面。
　　原来，多大的苦都有熬出头的一天，再脆弱的人也都有坚强的一面。
　　妈妈在厨房里吆喝：“橙儿，赶紧坐着歇会儿，在外面忙那么久你也累了。”
　　“知道了，妈。”
　　约莫到了晚上6点，敲门声响起，姜橙儿去开门，宋洛然站在门外，微微冲她颔首，只见他左手腕上勾着果篮，里面苹果、橘子、梨堆了一堆。
　　“叔叔阿姨好。”宋洛然轻轻打了声招呼，有点腼腆。
　　姜橙儿把他接进屋，妹妹姜橘儿抬起头盯着宋洛然使劲看，一会儿又冲姜橙儿挤眉弄眼，姜橙儿瞪了这个古灵精一眼，示意她少说话多吃饭。
　　姜父姜母看着宋洛然，眼里也是笑意盈盈，姜橙儿觉得浑身有点不自在，十分生硬地招呼宋洛然坐下吃菜。
　　妈妈晚上做了一桌，虽说都是家常菜，却也丰盛的很。桌子正中是一盘月饼，是妈妈今年早些时候采的樱花、玫瑰花瓣做馅制成的，金灿灿的月饼在微黄的灯光下反射光环，凝聚热闹。
　　姜橘儿在饭桌上倒是异常活跃，时不时还和宋洛然开开玩笑，姜母也不时暗示姜橙儿给宋洛然夹菜，一家人的气氛逐渐变得其乐融融，宋洛然一时间竟有点恍惚。
　　他的童年，没有山环水绕，没有炊烟袅袅，没有一整条街的孩子陪他堆土堡、折飞机、捉迷藏，有的只是一把陈旧的吉他，一间尚算宽敞的小屋，还有那张既亲切又严厉的面孔。
　　姜橙儿看着身边这个习惯于沉默的男孩，坚毅的侧脸，鼻尖反射灯光，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刘叔和自己聊过，宋洛然是他从孤儿院捡回来的孩子，之前他去那里做慈善时发现一个小男孩唱歌很好听，据身边大人介绍他偶尔还会自己写歌，于是刘叔把他接到酒吧，从小培养他的音乐才能，既是积善缘，也寄希望于他能为酒吧的兴盛出一份力。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生来平等，尤其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而言，从一出生开始，命运就已经被提早预支，所有的努力最后看来都像是溺水者临死前的挣扎，毫无意义。
　　能拼命过好今天，已经是生活给予的最大的幸运。
　　想起平时的宋洛然，姜橙儿不禁嘴角微微上扬，时而腼腆，时而开朗，就在这样一段特殊的年月，两个骨子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卑的人在这里相遇，亦是缘分。
　　5
　　饭后一家人在小区院子里赏月，月光清澈，树影婆娑，旧时光的碎片落满道旁的灌木，不时还有鸟雀惊起。
　　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啊，无论是对姜橙儿还是对宋洛然来说，这样短暂的惬意都是奢侈。
　　姜橘儿坐在轮椅上，嘴却一刻都不消停，经常要逗逗姐姐和宋洛然，或是跟爸爸妈妈聊些老掉牙的爱情故事，一切都像是定格在那个她还没离家闯荡，妹妹依旧活泼健康的夏天。
　　没什么不同，除了她的肩侧多了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今年的月亮依旧是去年那一轮。
　　年年岁岁花相似。
　　中秋节，或许从来都不是谁意识里的一个具象化的时间，只是深藏于某段渺远时空中的一份执着，颇有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空泛，随年见长，从未褪去。
　　家人似乎很希望自己有一段有始有终感情，今天饭桌上不断的暗示、妹妹“费尽心机”的挑逗与玩笑，竟使向来沉稳的她有些慌乱。
　　她很早就明白，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身边朋友的婚宴一桌又一桌、一轮又一轮，她努力见证并参与着每场幸福，却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人生。
　　她见证了太多朝生暮死的感情，所以不再向往纯粹的美好。也许缺憾真的是人生的常态，风雨中的海棠花才最为凄美。
　　身边的人仍有不时显露的拘谨，但令人欣慰的是，他眼角张扬的笑纹常常不经意地出现，引人暗暗发笑。在座者此刻都很满足，姜橙儿已觉了无遗憾。
　　是这样的，月有阴晴圆缺，生活的罅隙中总会有光流入，照耀漆黑的花叶、腐败的房屋，以及满脸泪水的少年。
　　纵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也要年年岁岁花相似。
　　不知道明年的星空下，还是否会有那些怀揣梦想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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