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梨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结束了六年级的暑假，李少祎顺顺当当地去镇上的中学念七年级。

　　那时候中国人口的出生率还不像今天一样低得可怜，李少祎家乡那小小的一个镇上，居然还能凑出两所人头济济的中学。

　　李少祎就读的当然是离家最近的那一所中学，因为这样她就不用求家里给钱交住宿费和伙食费了。

　　初一这一年，李少祎认识了很多新同学，却几乎没什么朋友。两年前转学去中心校的同学现在久别重逢，也早已变得生疏。时光荏苒，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了——这句话并不仅仅适用于成年人社交。

　　虽然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乡镇初中，可是李少祎在入学第一天的晚自习后，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班级里的等级秩序——

　　那些发言最踊跃的、老师最喜欢的、在同学们眼中口中最受欢迎的，通通都是来自中心小学的那一群“天之骄子”们。

　　李少祎原本很为这个新鲜的学习环境感到开心，可是低头想想自己，是个考上了中心小学也念不起的、住宿费伙食费都出不起的穷酸破落户、“矮穷矬”。她很自觉低人一等，更担心自己心直口快间泄露了这份窘迫，那可真是丢人至极！

　　虽然从她土里土气的穿着、被太阳光晒得黝黑的肤色和一双因为干农活而里里外外都磨出了一层层茧子的小糙手来看，她出身的家庭情况其实就已经不言自明了。

　　但这时初出茅庐的李少祎，还只是固执而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开口，就能独善其身，通过高冷形象在这些高不可攀的陌生同学之间给自己划出一圈安全距离。

　　她试图通过沉默是金的行为模式来封闭自己，同时也保护自己。

　　可是，人总是渴望友谊的，何况是李少祎那一颗从小缺爱的、常年渗血却无人关怀的小小心灵？这个时候的李少祎，还不像后来那样习惯了人情冷暖，她左心口处那一小片绿洲虽然正在沙漠化但毕竟尚未完全变成彻骨寒冷的荒漠。

　　所以开学第一天，李少祎就被新同学小陶吸引了！她非常非常想跟这位学习委员做朋友！

　　小陶学习好，这在李少祎心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毕竟大家都在1班，都是这个年级里成绩最好的一批种子选手，而且刚开学，大家都看不出各自水平高低，便也不在意。反正李少祎是不在意的。

　　李少祎最羡慕小陶的，是其他方面。小陶家在村里，爸爸是村卫生站的医生，妈妈是镇医院的护士长，小陶平时都和妈妈住在镇医院宿舍（后来李少祎还厚着脸皮去串过门）。他们家庭和睦，小陶是独生女，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都很爱她，对她的管教严格又不失温柔。李少祎还吃过小陶爸爸给小陶买的桃酥呢！

　　小陶的字写得特别好看！岂止好看，在李少祎眼里，那简直是美丽非凡！

　　李少祎之前用自己的“奖学金”买过一本字帖，可她就不是个安静性子，总是沉不下心练字。但她很喜欢欣赏别人的字体，她悄悄留意过很多同学的字，只有小陶的字是美到了李少祎心里去的！

　　该怎么形容呢——
　　小陶的行楷，优美而飘逸，笔画之间自由奔放，真正是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有种不受拘束的美；小陶的正楷，像宋代的簪花淑女，清雅纤细，娟秀得体，含蓄中又流露一种以柔克刚的个性。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对李少祎来说，这说的就是小陶的字！

　　李少祎最喜欢小陶的行楷，她觉得那真是美丽至极！那是她看过最美的字，没有之一！

　　此后很多年，即便李少祎看过更多更美的字体，甚至系统学习了中国古代书法课，可就连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那一篇丰神俊朗惊艳苍生的神迹，在她心里也不如小陶那一手不讲章法的自由行楷更对她审美口味。就好像男人总是忘不掉自己的初恋一样，小陶的字让李少祎一生难忘！

　　其实李少祎最初最初萌生跟小陶做朋友的念头时，还未能有幸一睹小陶泼墨挥毫的样子。

　　也许说圈粉不够准确，应该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李少祎就被小陶这个人给迷住了！

　　很难想象在一个人最为张扬个性的青春时代，一个女孩子竟会这样真心实意地为另一个女孩子着迷，而李少祎很确定自己的性取向真的没有问题！

　　但彼时的李少祎真真切切就陷入了这一种情绪里。

　　她做梦都想跟小陶成为好朋友！

　　也许从第一眼看到小陶，从第一次坐在小陶身后不远处，听她声音爽朗地与一众新同学们高谈阔论、听她畅所欲言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听她痛快淋漓地放声大笑时开始，李少祎就产生了这种深深的渴望。

　　尽管后来很多同学都说小陶性格不好、敏感脆弱、胜负欲强、表里不一、有点不顺心就会躲在被子里哭、很娇气很虚荣还很爱跟老师告状……但李少祎一直坚定地偏执地认为，小陶的性格就是她眼里心里最好的性格，哪怕后面小陶背刺过李少祎，但她就是初心不改地坚持这种看法。

　　在李少祎心里，小陶的性格当然是顶顶好的。小陶是那么恣意飞扬，她的人就好像她的字一样，个性飞扬、无拘无束、自由畅快，就像她的字每一笔都优雅美丽、不拘一格！

　　关于小陶的一切，李少祎看在眼里，只觉得每一帧都那么的调皮可爱让人心向往之！

　　就算是小陶营养不良的微微弓背的瘦巴巴身材，也让李少祎觉得无比美好。小陶皮肤那么白、牙齿那么整齐、手指那么修长纤细、笑容那么灿烂、学习那么认真、写字那么好看、还很会说话很会做饭，就算瘦一点、眼睛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在小陶这里，一切都瑕不掩瑜！

　　至于前两年发生的汶川大地震，甚至也成了李少祎的灵感——她经常会想，如果广东也发生一次地震就好了，那很可能会碰上她和小陶正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以小陶那么瘦弱的身子，肯定跑不快！而那时候，李少祎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过去，以平生最快的奔跑速度将小陶背出教室、把她安全无虞地送到操场！

　　这条救人路线，李少祎甚至在心里默默演练过无数遍。她傻乎乎地想，到那时候，小陶一定会知道——李少祎是最真心待她的朋友！李少祎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想和小陶成为好朋友的！

　　很多年后，李少祎才惊觉——

　　也许小陶身上真正让自己着迷的从不是她的个性飞扬，而是李少祎潜意识深处就知道自己此生永不可能活得如此自由畅快！所以她对小陶的每一分羡慕，客体其实都并非小陶，而是她藏在心底不肯面对的遗憾、是她源自童年却穷尽一生无法释怀的意难平，是她心之所向却永不能成为的那个适意快活的自己！

　　人这一生，遇见千千万万个人，恰是在遇见千千万万个自己。

　　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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