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树下

　　林星岚坐在母校的操场上，翻阅着摘录本。远处，初一新生军训的口号声在初秋的燥热里一声高过一声。

　　“阿岚哥哥！”

　　清亮的喊声穿透嘈杂。他合上本子抬头，那个穿着宽大军训服的小小身影，正开心地朝他奔来。可能是第一天，皮肤还没被紫外线过度烘烤，依旧白皙。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在距离三五步时，她忽然张开双臂飞扑过来。
　　林星岚吓得连忙起身，伸出双臂，结结实实接住了这颗“小炮弹”。
　　“小丫头，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动作了。”
　　她不说话，只把汗涔涔的小脸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然后仰起头，“嘿嘿嘿”地冲他笑。
　　“走吧，去食堂。”
　　“好～”

　　陪她回教室拿了饭盒，两人一起走向食堂。她紧紧挨着他，小手拽着他的衣角。
　　“小家伙儿，在学校还黏这么紧，不怕你们老师看见？”林星岚低头笑问。
　　“有你在，我不怕她。”声音里是十足的理直气壮，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盾牌。
　　星岚没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
　　“就这样一直陪着你长大，好像也不错。” 他默默地想。

　　打完饭，在食堂找了个位置坐下，星岚坐在她对面继续翻阅着摘录本。
　　这时一碗混合着菜汤的米饭推倒了他面前。
　　“你也吃点儿。”
　　她嘴边挂着米粒甜甜的笑着。
　　“我吃过了。”
　　“吃过了吗？”
　　“嗯，吃过了。”
　　他推回去，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她，她的脸上有米粒。
　　“你脸上有什么吗？”
　　星岚笑笑，将手在她稚嫩的脸上抹下来一粒米，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米粒，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这时，星岚瞥见食堂门口，正瞧见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正往外走，他摸摸小家伙儿的头：“你先乖乖吃饭，我去和我的老师打个招呼。”说完，轻轻捏了捏她嫩嫩的小脸。
　　“好～”她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老师姓高，在出了名的严厉，她坚信“严师出高徒”，但她的“严”不是体罚和贬低学生，而是秉承着“三严”——“严谨治学”、“严于律己”“严明守护”。因此她虽有诸多外号，但每一位学生都对她无比尊敬。

　　林星岚静静跟在高师身后。老师察觉有异，猛地回头，差点撞上他。
　　“林星岚？”高老师眼里闪过讶异和惊喜，随即被疑惑取代，“你们二十三中还没开学？”
　　“开学了。”
　　“那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今天放假。”星岚将竞赛班放假一周的原委简单说明。
　　“老师，不信您可以问韩奕麟他们，我总不可能拉着那些好学生一起骗您吧。”
　　老师将信将疑，但念及他过往虽性子独特，却从无逃学劣迹，便没再深究。这时，刷好碗筷的小家伙儿跑过来，看到星岚正和高老师说话，顿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高老师把她叫过来，吩咐道：“带你学长去教室坐坐。”
　　小家伙全程低着头，不敢看老师眼睛，只含糊地应着。等高老师离开，她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小家伙儿？”星岚笑着看她，“带路呀。”
　　“哦、哦……好。”她呆呆地应着，把他领到了初一（三）班的教室。
　　因为每年换教室，这房间对星岚来说既陌生又有些熟悉。他径直走到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那是他以前常坐的方位。
　　“吃过晚饭了，把饭盒放好，去操场再集合吧。”他对还站在门口的小家伙说。
　　“嗯……”她仍是呆呆的，显然还没从“撞见老师”的紧张里完全回神。
　　星岚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莞尔。

　　目送她离开后，林星岚起身，将旁边一张空闲的凳子挪到她的座位，而她原本的凳子则被他顺手塞进了桌肚底下。做完这些，他重新坐下，拿起摘录本。

　　手机震动了一下。群里弹出消息。

　　奕麟：「@所有人到天河商城五层集合！有惊喜哦！」
　　明仔：「OK！」
　　庶：「我还得给小明儿买书。」

　　星岚看着屏幕，无奈地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夕阳的余热仍在玻璃上流淌。就在他准备收回视线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面前的桌洞
　　里面，一本淡蓝色的硬壳笔记本静卧着。封面上，是稚嫩却工整的笔迹：夏怡心。
　　他当然知道未经允许的“窥探”是不对的。但一种混合着担忧与某种阴暗的好奇心，驱使他伸出了手。
　　他随意翻到了一页，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
　　5月26日 雾转晴
　　「今天是生日，可是妈妈有工作，不能陪我一起。我想和妈妈一起过生日，不只有这一次，可是我不能任性……」
　　他翻到了最新一页。纸页上那稚嫩的字迹与书写的内容，以一种温柔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刺进他的眼睛：
　　8月16日 晴转阴
　　「昨天的噩梦还算平静。爸爸妈妈在吵架，我只能躲在衣柜里，很黑，但很安全。只有想起阿岚哥哥说会一直陪我，才敢闭上眼睛。」
　　星岚猛地合上日记，仿佛被烫到。他深吸一口气，将本子原样放回，指尖却有些发颤。窗外的口号声忽然变得很远，他脑中只剩下那行稚嫩的字迹……

　　天河商城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韩奕麟、尹星莜、和许氏兄妹在四层和五层之间漫无目的地转着圈，安欣则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到底还要转多久啊？”奕麟蔫了，有气无力地问。
　　“不对啊，”许明卿挠着头，“我记得那家小吃店明明就在这附近，怎么不见了？”
　　“小明儿，你确定没记错？”
　　“我……不知道。”
　　三个女生看着他们俩迷糊的样子，忍不住相视而笑。
　　“哥，你看那儿。”许晓萱忽然指向一个角落。
　　许明卿顺着看去，“鱼酷活力烤鱼”几个大字映入眼帘。“欸！阿麟！找到了！在那儿！”
　　奕麟瞬间精神了：“哪儿？哪儿？”
　　“那儿啊！拐角！”
　　“哦哦哦！看到了！”

　　三个女生看着他们从蔫头耷脑到精神抖擞的变脸，笑得更开心了。奕麟一把拉起星莜的手，小跑着朝目标奔去。
　　许明卿也下意识去拉身边人的手，准备跟上。触感不对。他回头，对上了一双茫然而微窘的眼睛——是安欣。
　　安欣看着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被拉住的手，整个人都懵了。
　　许明卿赶紧扭头找妹妹，却见许晓萱正躲在几步外，悄悄对安欣比着“加油”的手势，脸上是鼓励的笑容——她显然误会了什么。发现哥哥在看自己，许晓萱立刻收起动作，转身朝小吃店小跑过去，跑远了还不忘偷偷回头握拳示意。
　　安欣迅速抽回手，脸上疑惑更甚，看了许明卿一眼，也低头跟了上去。
　　只剩许明卿一人呆立原地，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安欣匆匆的背影，半晌没反应过来。

　　日落西山，初一新生们趁着天没黑在操场继续军训。
　　“接下来我们训练定臂。”
　　教官在队伍左侧开始下令，“喊‘一’出左臂，一！”
　　学生们一齐摆臂。

　　“不要勾腕啊，勾腕容易累，臂线也不好看。”，教官在队伍中穿行给学生们纠正。
　　“咳…”此时，星岚耳边传来一声轻咳，他回头看去，“啊，老师好。”，高老师在他旁边静静地站定。

　　“说说看。”
　　“说什么？”
　　“她。”老师指了指小家伙儿。
　　“……”
　　“怎么了？”
　　“没怎么。”
　　“那就说说吧，有什么说什么。”
　　“……”

　　林星岚沉默了。他看着那个认真摆臂、小脸被晒得通红却努力坚持的女孩，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
　　“……能不说吗？”
　　高老师将视线转向他，似乎从他眼中读懂了那份不欲人知的沉重，终于点了点头。
　　“好。你不愿说，我不多问。你的为人我清楚，”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却郑重，“但有些界限，你心里必须有数。”
　　星岚扯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嗯，我明白。”
　　高老师不再多说，目光重新落回小家伙儿身上。
　　“您会是她的班主任吗？”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想让您……像照顾那时的我一样，照顾一下她。”
　　“我已经不带班了，但她如果是我的学生，我会尽力。”
　　“谢谢。”

　　高老师再次看向林星岚，他的眼神很复杂，笑容也像是勉强提上来的。

　　哨声响起。
　　总教下令：“各班原地休息二十分钟！”
　　队伍休息后，高老师走向她的班级，简单说了几句，便将林星岚招呼过去。
　　星岚小跑上前。高老师拍着他的肩，向学生们介绍：“这是你们优秀的学长之一，林星岚。”星岚礼貌地向学弟学妹们点头致意。
　　随后，高老师与教官简短交流，便领着学生们回了教室。

　　教室里，学生们各自归位。只有一个男生还站着。
　　“老师，我凳子不见了。”他报告。
　　高老师扶额，瞥了一眼安静站在门口的林星岚，见他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虽觉可疑，也懒得多问，只让那男生自己找找。
　　男生沿过道搜寻，路过夏怡心的座位时，一眼就看到了塞在桌肚下的那张凳子。
　　夏怡心自己也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林星岚。林星岚却只是望着窗外，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男生不满地瞪了夏怡心一眼，拿出凳子，转身走了。夏怡心脸上掠过一丝慌乱，无措地绞着手指。
　　这时，她感到一道目光。抬头，正对上林星岚温和的视线。他朝她微微一笑，平静而带着安抚。
　　她的慌乱奇迹般地平复下来，也回了他一个甜甜的、依赖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像清晨的第一缕光。
　　林星岚看着，心尖仿佛被那光照得发颤。他赶紧移开视线。

　　在书店的一角，润庶正在细心寻找许明卿要的书籍，在他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正在谈论书本的内容。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
　　“对。”
　　“那这本书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
　　“当然有！书里有句这样一句话”女孩翻开书的一页，开始朗读：“‘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如山间清爽的风，如古城温暖的光；从清晨到夜晚，由山野到书房。等待，不怕岁月蹉跎，不怕路途遥远，只要最后是你，就好。’”
　　“你瞧，多浪漫啊！”女孩仰起小脸骄傲地看向男生。
　　男生笑而不语。

　　刘润庶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在书橱前挑书的情侣。等他们离开，他走到那个书橱前，抽出那本书，很快找到了那段话。他迅速记忆，而后合上书，放回原处。随后仔细寻找，找到余华老师的名著后，走向了收银台。

　　天河广场，刘润庶坐在长椅上等人。
　　“哟！庶！买到了没？”许明卿从后面一把搂住他肩膀。
　　刘润庶头也不回，直接把刚买的书往后一递。
　　“等你半天了，给，四十五。”
　　许明卿接过书，抽出五十块钱塞进他手里。刘润庶从兜里摸出五块钱零钱找给他。
　　许明卿拆开塑封，就地翻看起来。这时，一瓶冰凉的雪碧忽然贴上了刘润庶的脸颊。

　　“呐，给你的。”许晓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笑盈盈的。
　　刘润庶笑了笑，接过雪碧，打开喝了一口。
　　长椅上，三个人以一种随意的姿态坐着。许晓萱微微倚着刘润庶，看着他喝饮料的侧脸，眼里带着笑。许明卿虽然注意到了他们的行为，但他只当作这是对润庶给他买书的报酬，索性就没去制止。
　　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安欣停下了脚步。她看着长椅上那幅“三人行”的画面，静立片刻，然后默默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无人的角落。她在草丛边蜷膝坐下，抱着膝盖，没有哭，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

　　“为什么坐在这儿？”
　　林星岚的突然出现把安欣吓得一激灵。
　　“没、没什么。”安欣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低着头匆匆离开了，甚至忘了拿走放在身边草地上的两杯奶茶。
　　安欣走后，星岚看了看草地上那两杯孤零零的奶茶，又望向刘润庶那边其乐融融的长椅，不解地歪了歪头。他弯腰拾起奶茶时，指尖触到一点冰凉的湿润——不是冷凝的水珠。而且他注意到其中一杯的吸管口，有一个很浅的、仿佛被用力咬过的齿痕。
　　他怔了怔，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拿起奶茶走向了刘润庶。
　　“庶，你又怎么安欣了？”他递过一杯给许明卿，“我刚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边草丛里。”
　　“没怎么。”刘润庶接过林星岚递来的那杯带着齿痕的奶茶，怔了一下，语气平淡。
　　“那她现在人呢？”
　　“走了。”
　　“你不去找找？”
　　“不去。”
　　林星岚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刘润庶喝了一口那杯奶茶，很甜，甜得发腻。他看了看吸管上那个无声的齿痕。那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混合着塑料吸管上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来自另一个人的痕迹。
　　这个女孩身上的谜团，似乎比天气还要闷热潮湿。

　　返回住处的途中，安欣独自走着。她打开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项链吊坠。
　　里面嵌着一张小小的合照。照片上的男人眉眼俊朗，笑容温和，与刘润庶有六七分相似。年幼的安欣被他搂在肩头，对着镜头笑出一口小白牙。
　　一滴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正正滴在照片中男人的脸上，缓缓洇开。

　　“发生什么了？”
　　韩奕麟的声音传来，他正从另一个方向走近天河广场。
　　“星岚，你不是去看周老师托你关心的那个孩子了吗？她怎么样？”
　　林星岚收回思绪，答道：“看过了。她状态还行，正常校园生活应该没问题。你回头给周老师带个话就好。”
　　“嗯。”奕麟点头，目光扫过气氛微妙的几人，“那刚才这是……？”
　　林星岚简单说了安欣的事。奕麟听罢，和他一起试着又劝了刘润庶几句。
　　刘润庶只是听着，等他们说完，才淡淡道：“说完了？”
　　两人哑然。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个人一旦决定了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