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宁爱与憎

　　热乎饭下肚，填补阚映之空虚的胃。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老板打的饭太多了，吃饱了，可量仍不见少。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被不远处的任拘吸引。

　　他松软的短发，被汗打湿，他随手一抹，成了凌乱的背头，汗水不止淋湿了他的头发，还有他工字背心，松垮湿透的背心遮不住精壮的肌肉，宽阔的肩膀。

　　阚映之看着他，又多吃了两口饭。

　　这个小摊上就阚映之一个客人，老板看着阚映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姑娘在这里读书吗？”

　　阚映之：“嗯。”

　　“那你成绩一定很好吧。要是我家小孩以后能考上这里就好了。”

　　阚映之心头一跳，抬眼看见老板的眼中噙着光，是一个母亲在有限的认知里，对小孩最简单的期许。

　　“小姑娘，把饭盖起来。”

　　“啊？”

　　阚映之不理解，但她照做了。

　　轰隆一声，对面工地上的一面墙猛然倒塌，扬起一阵迅猛的灰。

　　阚映之赶忙用衣袖蒙住了口鼻。

　　她眯着眼睛看去，只见两三人影从翻涌的尘雾在走出，行动惊扰了灰尘，纷纷为任拘让出一条路，蒙了尘的光打在他身后，他就这么破开迷雾，逆光走来。

　　“老板娘有新客人？生意不错嘛。”

　　“看来老板娘今天的饭菜做得香，把年轻漂亮的美女都吸引来了。”

　　人群从她面前走过，戏谑的目光在阚映之的身上流连。

　　任拘没看她，低眉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饭，心想，饭量挺大。

　　任拘点了两荤一素，一手端着盒饭，一手掀开铁桶盛饭。

　　自己打饭？阚映之看着自己手中堆成小山的饭，老板还真关照她。

　　任拘打好了饭，在隔壁桌坐下，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阚映之，看来是不想让外面人知道她俩认识。

　　阚映之也不自找没趣地和他打招呼了，起身端着盒饭去付钱。

　　一位大叔站在阚映之身边：“美女，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吃饭，加个联系方式？一会哥哥送你回家。”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阚映之，被他看过这一眼，宛若被混着猪油沙砾还汗液的水浸泡了一通，浑身不舒服。

　　阚映之没有搭理他，举起手机要付款：“老板，一共多少钱？”

　　“二十二，给二十就好。”

　　阚映之在身上一顿摸，只摸出了饭卡。

　　完了，她忘记带现金出门了。

　　大叔看见了机会，堆着笑说：“美女，留个联系方式，这钱哥替你出了。”

　　“不留。”

　　阚映之毫不犹豫地拒绝，他丢了面子：“小姑娘还挺有脾气的，碰巧我就喜欢有脾气的。”

　　他伸手拉她的袖子，苍筤开衫从阚映之光滑的肩头滑落，扯开了人际关系的边界线。

　　“滚开。”阚映之甩手拉起衣服。

　　老板见情况不对，立刻出来打圆场：“算了，小姑娘，我不要你钱了。”

　　阚映之道谢：“谢谢老板，明天会过来把钱付齐的。”

　　大叔在这么多兄弟们面前，被阚映之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了，见她要走，伸手就要来拉她的胳膊。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瞎晃，能是什么正经职业，估计一会就站到路灯下招揽客人，就你这样的都没人要，加你的微信是给你面子，给脸不要……”

　　阚映之被他拉住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将吃剩的盒饭扣他脸上。

　　米粒和菜汤顺着他五官流淌下来。

　　气氛凝滞一刻，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脏话：“操！”

　　周围兄弟齐刷刷地起身，伴随着各种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的脏话，向阚映之逼近，野蛮而强势的压迫感。

　　老板适时悄悄往后伸手，掐了一把小孩，小孩大哭起来。

　　老板连忙道歉：“不哭不哭，大哥们，给我个面子，小孩醒了不好哄，麻烦大家小点声。”

　　不知何时，任拘放下了筷子，走到大叔面前，递了根烟：“刘哥。”

　　这是阚映之第一次见任拘笑，笑意不达眼底。

　　点了烟，大叔狰狞的神情渐渐缓和，两人抽着烟走远，两人的对话依稀落进她耳朵。

　　她听不懂，但捕捉到一些关键词，“关键时候”“闹大不好收场”……两人交谈了好一会。

　　大叔伸手用劲掐了一把任拘的后颈，扭头看向阚映之的目光还带着狠劲。

　　两人又聊了一会才结束。

　　任拘走过来，掏出五十块钱放在老板桌上，俯身视线和阚映之平齐，伸手拍了拍她的脸：“下回看见刘哥，记得绕道走。”

　　任拘走在前面，阚映之跟上他的脚步。

　　大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任哥，你和这小丫头片子什么关系？”

　　“远方外甥女。”任拘没回头，摆了摆手，阔气地认下她。

　　身后哄堂大笑。

　　两人走过了拐角，阚映之说道：“我明天把钱还你。”

　　任拘没应她。

　　阚映之不想欠人情，也不想追着自讨没趣，反正是同桌，以后有的是机会还钱还人情。

　　从他背后看，身材更清晰了，除了新添得深红青紫的伤疤，融进肌肤的浅褐色陈年旧伤密密麻麻地盘踞在他四肢。

　　她突然无厘头地问了句：“你算是学校里的校霸吗？”

　　“？”任拘不理解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若是往常，她不会对他人的事情，生出这样好奇的情绪。

　　阚映之分析：“不按照规定上下课，放学后爱去做一些和学习无关的事情，讲义气爱出头，看你身上的伤，也没少打架吧。”

　　或许，还有一点。

　　他很帅。

　　像是电视剧里校霸般狠厉的长相。

　　原先的学校就有这么一帮这样的学生，成为循规蹈矩学生的饭后谈资，或许是谈论多了，就觉得他们的风格独树一帜，自然也招惹了许多目光。

　　阚映之见过校霸团体，上课不好好上，作业不好好写，说话做事都是粗鲁的，流里流气的，把人人都害怕他们远离他们的现象当成勋章。

　　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突出自己的独特性。

　　阚映之对这一部分群体谈不上好感。

　　或许是因为任拘在帮她，所以，也没那么看不顺眼。

　　“那就离我远点。”任拘冷笑一声，没否认。

　　帅是真帅，拽也是真的拽。

　　学校的灯灭了，大门也已经关了。

　　任拘带着她到了学校的后面，学校是用水泥做的围墙，围墙的顶端是玻璃渣子，防止有人翻墙偷东西。

　　任拘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唯一一块围墙顶端没有玻璃渣子的地方。

　　这样好的翻墙地。

　　看得出他经常出入。

　　更像校霸了。

　　任拘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双手十指紧扣做一个跳板：“上来。”

　　阚映之踩在他双手之间，任拘往上一拖，踩到他的肩头，使劲一蹬，利落地坐上了墙头，伸手：“我拉你上来。”

　　“你自己进去。”任拘靠在路灯下，像一把未拉开的弓，静置时看不出危险，却是强悍的武器。他从口袋摸出一包烟盒，空了，又阖上放进了裤兜。

　　“好。”

　　阚映之抬腿转了个身，囫囵跳进学校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要洗一次澡。

　　“阚映之。”
　　她停顿了片刻，任拘的声音从墙的那头传来：“强龙难压地头蛇，别再来了。”

　　“好，谢谢你，任拘。”

　　阚映之又洗了一通澡，回寝室才看见脚边的一箱巧克力。

　　荣叔见她换新环境，特地给她准备了送同学的礼物。

　　估计是没料到玉融的高温和宿舍没有冰箱。

　　幸好箱子里还装着些冰袋，再过两天就被高温烤化了，得赶紧分出去。

　　若是寻常，她生不出人情世故，但有人推着她往前走，她也会顺水推舟地做了。

　　阚映之早早就去了班级，给每位同学桌上都放巧克力，再把巧克力送去办公室，老师来得早，当面道了谢。

　　班上很快也小范围讨论起巧克力。

　　阚映之不说，只是安静地待着。

　　口口相传，得知她是送礼物，有人来道歉，她也只是笑一下回应。

　　“好苦啊，什么巧克力这么苦！”

　　同学们尝了一下巧克力叫苦不迭。

　　“是纯黑巧，考虑到会面临考试需要高效复习，黑巧能防止血糖波动引发困倦，阻断腺苷受体，促进多巴胺分泌，短期提升注意力和反应速度改善情绪。”

　　同学们被她科普这一通听懵了，打量着手中的巧克力：“听起来好像很贵。”

　　阚映之没回答。

　　同学们闹着拍照查价格。

　　价格一出来，在班上传出一波又一波的惊呼。

　　“靠，这么贵！”

　　“难怪功效这么多，原来是灵丹妙药啊。”

　　阚映之有点尴尬。

　　怎么会有人当面查价格。

　　早知道就自己吃掉了。

　　她并不想在班级里引起这么大的注意。

　　幸好上课铃打得早。

　　她那一整天都被同学口中的巧克力包围。

　　“这个吃了，会不会长生不老？”

　　“我不敢吃了，每天舔一点，传给下一代，当传家宝。”

　　“阚映之你家是富婆啊，抱大腿！”

　　“阚映之，你父母做什么工作，工资这么高。”

　　……

　　救命。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同学都离开了。

　　前桌的同学离开前，扭头对阚映之留下一句：“别往学校后操场去。”

　　阚映之听得云里雾里，她今天做值日，要到后操场去扔垃圾，怎么可能不去。

　　今天本来应该是阚映之和任拘同桌一起值日，可任拘一整天都不在，她放进任拘抽屉里的一百块钱和巧克力也是纹丝未动。

　　阚映之打扫着空旷的教室，在心里喃喃自语，这下也算是还了昨天晚上的钱和人情吧。

　　清校的铃声已经打响，阚映之一个人打扫完空旷的教室后，提着垃圾桶往后操场去。

　　教室的楼梯像是漫长旋转的万花筒，楼梯两侧贴这着学生作品以及各色名人名言，乱花渐欲迷人眼。

　　“你就该死！”

　　阚映之才走到一楼就听见一声剧烈的闷响，伴随着暴怒的辱骂声。

　　她轻手轻脚把垃圾桶放下，停在了楼梯拐角处。

　　她探头看了过去，一群人拉扯着一个佝偻的背影，把他摔进垃圾山，垃圾乱七八糟地砸下来。

　　施暴者们脱下了裤子，腥黄的液体浇淋在他身上，尖锐的笑声此起彼伏。

　　她沉默无声地拿出了手机，按下拍摄键。

　　他们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阚映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群施暴者，都是今天拿着巧克力嬉笑玩闹的同班同学。

　　手机像素差极了，她颤抖着手按着放大键，摄像头聚焦在受害者身上。

　　他凌乱的头发遮盖了面容，只剩下不修边幅的颓废。

　　有一种预想。

　　这种预想让阚映之的心更猛烈地跳动起来。

　　被霸凌者察觉到了阚映之的视线。

　　艰难而又缓慢地抬起头来，视线穿过摄像机与她对视。

　　阚映之的手猛然的颤抖了一下，险些没把手机拿稳。

　　任拘。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是一滩死水，微微皱眉，似乎是对她录像的这个行为表示不满。

　　她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着，猛烈地跳动着。

　　第一次见任拘，他半死不活地摊在器材室。

　　同学不靠近他。

　　他为人很拽，不喜欢和人说话。

　　身上总是旧疤添新伤，没一处好皮。

　　“那就离我远点。”

　　阚映之一直以为他是欺负别人的那一个，没想到他是被别人欺负的那一个。

　　她以貌取人了。

　　突然一只手要抽走阚映之的手机。

　　幸好阚映之紧紧攥住了手机。

　　没有被突然起来的争夺，丧失了主动权。

　　那只手第一次没抢到，继续抢夺。

　　阚映之伸长了胳膊，扭头看她，左澜。

　　左澜见抢夺不过，双手抱胸歪歪扭扭地站着，挑衅道：“你不会这点事情都要向老师告密。”

　　阚映之立刻明白，她早上去办公室送巧克力被她看见，误以为她因昨晚两人的争执，提前去打小报告。

　　两人的争吵立刻引来了他们的注意，他们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

　　“阚映之，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学，别多管闲事。”

　　“你刚来学校，很多事情你不了解，他爸妈都不待见他，你别管了。”

　　左澜叫喊道：“她录像了。”

　　他们伸手抢夺阚映之的手机。

　　寡不敌众，他们抢走了阚映之的手机。

　　气氛越发剑拔弩张，阚映之只能把水搅地再混一些：“我值日的时候，老师就说要整改垃圾场，一会就下来，你们确定要让老师看见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轻蔑道：“你觉得老师会站在你这边？”

　　阚映之心一沉，像是走进了死胡同：“教导主任的钻戒丢了，已经报案了，老师会和警察一起下来。”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阚映之话里的逻辑矛盾：“刚刚还在说整改垃圾场，现在又是丢钻戒，骗谁呢！”

　　阚映之：“你们不信，我也可以报警，你们是知道的，我做得出来。”

　　他们在阚映之的手机上一顿操作，又把手机扔回给她：“你敢告密，我们连你一块收拾！”

　　离开前，将垃圾桶踹翻在地，垃圾顺着台阶滚落。

　　阚映之翻遍了书包，指尖夹着纸巾，拾起满地散乱的垃圾。

　　垃圾倒入垃圾场，阚映之侧目看见狼狈的任拘：“不用谢。”

　　任拘：“……”

　　阚映之：“只有垃圾才会待在垃圾堆里，不想被当成垃圾就离开。”
　　“反抗，才能拥有平视的资格。”

　　恶意当前，沉默也是纵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