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缠绵

　　尤杨摁下电梯按钮等待，要住一个月的屋子总要拿些日用品，最重要的是他的护膝和草药。

　　开门进屋，同屋的郭子正躺在床上，手压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在想什么。

　　尤杨轻手轻脚的走到自己的床位，正要拉开抽屉拿东西，就听见郭子对他说："你真的去楼上上牌了？"

　　尤杨沉默不语。

　　这是他一贯的态度，除非必要不问不答，生把结巴活成了哑巴。

　　郭子从床上坐起来，他长得俊秀，眼角旁边却有一颗烟疤，是客人留下的。

　　“尤杨，我他妈问你话呢！”郭子瞪着尤杨，眼角泛着红。

　　“跟，你有，关系吗？”

　　郭子哽住，低头捂住脸，良久，声音低低：“我以为你跟我们不一样……”

　　尤杨放下手边的物品，反问道：“哪，哪里不一，样？”

　　“我，你……”这使郭子更加语塞。他垂丧着头，像是条落水狗，喃喃似的嗫嚅着，声音细细小小的，恍若蚊声。

　　尤杨还是捕捉到了几个词。

　　干净?

　　尤杨还是那句话。

　　哪里不一样？

　　是身体不一样，想法不一样，还是身不由己不一样？

　　又哪里来分干净？

　　不出卖身体干净，不吸毒干净，不同流合污干净，还是做人干净？

　　淤泥色的染缸里谁挑谁的干净？

　　可笑。

　　尤杨没有发声，继续收拾他的东西。

　　郭子无力地垂下手，“我以为……”

　　尤杨没再理会他，收拾好了布袋提着向外走。

　　关门之前，尤杨还是停下脚，对他说道：“跟你，没，关系。”

　　郭子听出来这是句警醒，苦笑两声。

　　他抚上眼角的烟疤，是第一次上班给包房客人倒酒的时候被摁的。他呜咽出声，叫喊着来人救救他，那凶恶的客人甚至想把烟摁到他的嘴里。是尤杨端着果盘走进来砸在客人头上他才予以得救。

　　那时的尤杨十四五岁，还没有那么瘦，精干凶狠的像一头小狼。第一次照面，那是郭子见过最好看的少年，客人和他扭打在一起，招来了黄志刚，分开后他不由分说往尤杨脑袋上招呼，讪笑着给客人赔罪。

　　客人见色起义，点着尤杨让他陪一晚就既往不咎。

　　黄志刚有妥协的意思，于是尤杨连黄志刚都打了一顿。

　　尤杨当然没捞着好，但他发了狠，竟七八个人都没压住个半大的小子。那时他虽然结巴但还不瘸，手脚利落得很。把黄志刚和几个客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终于被人钳制住这架才算分开，客人又气又怕一脚踹在尤杨肚子上骂骂咧咧地走了。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不敢计较了。

　　黄志刚被人扶起来后猛地扇了尤杨一巴掌，嘴里大骂着野种杂碎婊子养的诸如此类脏话。

　　当时尤杨什么反应？

　　啐了一口嘴里的血，被扇得耳鸣，但却像打了胜仗一样笑，他也骂道：“操/你妈的黄志刚，老子怎么没把你□□！”

　　他骂的流畅极了，以至于郭子见他第一面都没觉察出这是个结巴。

　　后来结识，周边人评价这个早死的小姐留下的遗孤是不详的，是破坏别人家庭且不该留存于世的。就合该离他远点。语气里的嫌恶仿佛这个不详子给他们带去过什么不幸一般。

　　他们不去接触一点小结巴，这只是他们的饭后消遣闲来杂谈，谁会有那个时间去求真证实呢。

　　结巴本就不爱言语，这些年来愈发沉默，像要沉入沼泽似的。现在的尤杨就是一条行尸走肉，没有精神，瘦的像杆，连黄志刚都不想再找他事茬。

　　郭子点着了一根烟夹在指间，他摩挲着眼角上的那块疤，烟灰扑簌簌的要落在地上，在半空中飘舞。
　　刚下过一场大雨，给小城添了秋凉，风卷起被刮掉的树叶落到马路牙边。

　　结巴收拾东西的时候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拿身份证，最终还是没拿，如果老板真的抽风要问，他就说丢了。

　　他现在站在总套的门前有些踌躇。到底进还是不进，要该怎么面对这个老板。

　　最后一脸英勇的开门进屋，发现周韶已经不在了。

　　尤杨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周韶看他身份证。

　　他有些茫然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从来没有上过这么闲的活，以至于他现在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当时他为什么要应下来这份工作?

　　钱?也许是的，他需要一笔钱来为他的以后提供一些后路，尽管他没想过有以后。

　　但是他真的需要钱吗?

　　真的需要钱的话，从前就上牌不是比现在来钱更快?

　　尤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应下这份工作了。

　　但当时的心境也只有他自己明了。

　　不过结巴清楚的知道，他的生活，可能要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沉木似的男人，彻底的改变了。

　　干他们这一行的没有正点，日头下落前基本不会有人。正因如此他们有些白天都会有另一份工作，尤杨也是。

　　他这份工作来的实在偶然，也算不上是什么正经八百的活。养狗场的老板是常客，知道尤杨那点儿身世烂景，算得上看他长大，慈善性的让他有空就去照顾他偏场的狗。

　　都是些老弱病残，大多是从斗狗场上带下来的，没有价值，没人愿意费心看顾，没让他们流浪至死或送到屠宰场算狗场老板一点慈仁的心，除了狗粮管够，垃圾定期来人除，其余一股脑全丢给尤杨管。
　　偏厂的狗最近多了几十条，狗场老板怕尤杨管不过来，于是又招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两人排了一下，上午大爷喂，下午尤杨喂。

　　“上午西边顶头笼子里又死了一条，是条黑背，我叫人拉走烧了，还没登记。好家伙，它咽气儿的时候鼻子里嘴里耳朵里都在淌血，眼儿就直瞪瞪的睁着，也不知道是伤着哪了。给人都吓一跳。

　　还有东边还有南边有两条病狗要不行了，你盯着点儿。”

　　这是他们日常的交接，不过是报备哪边的狗有没有问题，老头来的时间短，记不住名，就一直那条狗那条狗，结巴听着他说这些要死的或者死去的狗，抿着唇点头。

　　老头交接完就下班了，尤杨抱着压板的本子绕着狗场点数，心里沉的如一潭死水。

　　这狗场里三五天死一条狗是常态，有的拉来还没两天就倒在笼里带着一身伤暴毙了，尤杨再听见这些死别已经泛不起什么波澜。

　　死的那条狗编号343，活的时间算长的，牙断了两颗，平时爱流哈喇子，还有那两条要咽气的狗，415和436，都是半身不遂的斗狗。

　　结巴巡视完就去给他们准备饭，他推着装狗粮的车一格一格的投喂，喂完顺手就摸摸。再清洁好七十多支狗笼子锁上门就算下班。他也没干多余的事。

　　回去一路太阳已经落下了，狗场在村里，在半山腰上，他骑小电驴要半个多小时，途经街面邻里，下班路边喝酒的工人，摆夜摊跟老太掰扯七毛一块的菜贩，无所事事在街角混迹的年轻人，广场上各分阵地的大妈小伙，一路上都是蓬勃的，像森林一样的活力。

　　过了街面就是边城最繁华的地方，高楼矗立着，车流随着交通灯的指示穿行，尤杨走了小路，穿过一个两个忽明忽暗的胡同，回到了会所里。

　　会所里的人都知道跟他这个瘪炮打招呼也不会理，大家都默契的忽视他，货梯到了三楼打开，尤杨正要下去才想起自己暂时不住三楼了，又默默的回去重新摁了楼层。

　　周韶依旧不在，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卒变，一切都是那么明亮而安静的话，尤杨会以为这是一场梦。
　　他有些不明白，召他的这位周老板，难道真是人傻钱多?这让他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些不安。

　　显然不是，人精且钱多的周老板此时端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执一只珐琅彩瓷山水杯品茗。顶级的熏香荡出缕缕轻烟，掠过他的袖角缓慢升空，中式的装潢衬得他满身的精明威严。

　　他如此泰然自若，像坐的是他的主场一样。身边的人却噤声闭语，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周公子好气场，张某今天是见识了什么叫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啊哈哈哈哈哈……”

　　来人打破平静，阔步走过屏风，富态的身体和圆润的面庞让他看起来全是亲和，他穿着黄龙盘踞金丝绣纹的唐装上坐周韶对面，尽显主人姿态。

　　他中气十足的笑喝道：“久闻周二公子大名，今日才得以一见！边城不如上城软红香土，张某有哪里做的不周到的，还望海涵，海涵哈哈哈……”他对着周韶拱拱手，接着又道：

　　“虽不如上城繁华三千，但边城的风景气候还是上城比不上的，要说整个边城最闻名遐迩的茶还当属我这里顶尖的滇红。周公子，品茶，品茶。”

　　他端起茶杯置于唇边，面色陡然一变，继而摔杯于旁边茶艺师身上，怒目而视：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拿陈年的烂茶给周少喝，怠慢我的客人，是不是不想干了！”

　　滚烫的茶水泼在茶艺师的手上，烫的她一抖，甚至不敢大声痛呼，她眼里噙了泪花，却断不敢让它落下，连忙不住的道歉：

　　“对不起张总！这茶……这茶是我拿错了，您就原谅我吧张总，对不起张总！”

　　“死丫头！你耽误谁不行你耽误我们周少?周少不远千里来一趟边城是让你怠慢的吗?！你这是砸我的脸吗?！”

　　“对不起周少！真的对不……”

　　周韶挥挥手止住她，这出烂戏看的他索然无味。

　　周韶慢慢悠悠的，拿过那壶所谓烂茶又给自己斟上：“张老板，话不能这么说，这茶能在张老板这里储存这么久，想必也是花了大心思炮制的，我对茶业造诣不深，却也知制作工序冗杂繁复，既如此，哪里能论价格不高，品相不好？陈茶新事，若加以包装，这陈茶……不也就变得名贵?”

　　“万事万物讲究一个有心无心，我倒觉得这陈茶挺好喝的，张老板，你觉得呢?"

　　浅啜一口，周韶又道：

　　“我这人也惜花怜玉，一点小事大不用为难做事的人，你先让她去收拾一下，小姑娘家烫坏了可就不好了。”

　　"啊哈哈哈周少有肚量，还是在下格局小了哈哈哈哈哈，在下给周公子备了薄礼，当是东道主的见面礼，也当是给周总赔罪可好？"

　　“哎，见面礼岂能和赔礼混为一谈，说出去这不是下张老板排面吗？今天来叨扰张老板，我看张老板那橱窗里的圆茶挺好，不如割爱送我一点?”

　　张老板一滞：“周公子好眼光！这是张某这里顶尖的珍藏，三十年封存，周公子都向我讨要了，张某能不给吗？”

　　“那就拿来吧。”

　　张老板：“……”他吩咐人去拿他的茶，着重强调要拿整筒。这茶名贵，拍卖行里到几十万一公斤。他都喝不上几次，如今要拱手让人，着实要肉疼一番。
　　戏演了，礼笑纳了，周韶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跟叔藏着掖着了，张叔的生意，我想插一手。”

　　张善渊正色起来：“哦？贤侄今天找我就为了此事？”

　　“不止，我这还有张叔想要的筹码。”

　　张善渊抬起圆乎乎的手臂看了眼表盘，拍手起身。

　　“给贤侄备的宴席差不多了，跟叔叔边吃边谈吧。”

　　这次餐桌上张善渊没再摆什么戏剧，是一场私密且正常的饭局。

　　“我来边城半年，李家以为我回不去，下菜碟的功力越发馊了，他们十年前靠着抢人料子开出六亿发家那是人尽皆知，现几年猖獗的无法无天。又想沾木料的生意，我知道他们抢了好几次张叔的生意，也断了咱们合作的机会。与其这样不如让侄子插个队，张叔想要的，也正是我想要的。张叔考虑一下，而我希望会是我们共发财的局面。”

　　周韶举杯向张善渊致意，干下整杯，慢悠悠的补充道：

　　“想扩张玉料生意，打开上城的市场，我可以让手下资源倾尽转移。李家和我这边合作几年，许是想转移重心，给出的料子也越来越敷衍，太影响我的生意了。我找刘鹏帮我搭上张叔的线，咱们不说知根知底也是互相熟悉了。周某赴了宴，这趟就绝不白来。叔叔需要什么，尽管张口，能办到的侄子一定办。”

　　张善渊欣赏的看着他：“好啊！青出于蓝诚不欺我！你可把叔叔想的都说了。但是，想蹚这趟水，叔叔还得给贤侄句忠告——”

　　“实在不能不说山穷水恶，这边很多人都可以为了钱不要命，贤侄可谨慎着想好了要不要以身涉险。”

　　张善渊对上周韶的眼睛，听见他说道：

　　"正是因为要命所以才刺激啊。"

　　周韶拿出一张卡推向张善渊。

　　是一张暗纹名片。

　　"我有钱，我有势，玩玩又怎么了？"

　　一句话并不会打消张善渊再试探的心。

　　只是既如此，那便请君入局，来看看他们的船，是否有那么容易靠港。

　　一顿饭局终是落幕，周韶走出茶馆，身穿黄袍的张善渊还是那么的笑容满脸，"我知道贤侄来这边还没买车，早就安排了人送送贤侄，贤侄是住哪，边城发展还是太慢，连几栋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还是委屈贤侄了。"

　　"这边自然风景还是很不错的，我住在云深，不过有人在那边，我就不邀请叔叔过去坐了。"

　　张善渊闻言哈哈大笑，拍着周韶的肩，显然他们对内里的行当都心知肚明："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是从上城带过来的？"他揶揄道。

　　"不，我哪还敢大张旗鼓从上城带人，这边这个自然也是愿意的，我开的钱可是让他拒绝不了。"

　　"云深的人啊，可是小吕？"

　　"不是。"

　　"小赵？"

　　周韶笑着摇摇头，"叔叔你还是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有点小癖好，就喜欢纯的，干净的。"

　　"一个小孩儿，叫尤杨，听说从来没上过牌，我瞧着还挺新鲜，先招着玩玩。”

　　"哟，这小子我还真听过，没想到让你搞到手了。"

　　"张叔见过？"

　　"何止见过，你看他是不是有点瘸？"

　　"是。"

　　"那就是了，李建民的儿子，缠了这个尤杨很久，最后强上不成，还被打了，他气不过，带人把他打了一顿，差点闹出人命，最后敲断了他一条腿才算完。"

　　两人并肩站着在路边吹风，张善渊看不到周韶眼里的晦暗不明，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这小子随他那个小姐妈，一副祸国殃民的脸，只不过他妈早就死了，她跟他爸那点糟烂事整个边城都知道。"

　　周韶饶有兴味的问道："这又是什么事？"

　　"早都是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这些年茶余饭后的那些多事婆娘都要嚼烂了，贤侄不如自己回去问清楚，从当事人嘴里听见这些事不是更有趣么？"

　　"不过这小子还真有烈性，够劲的。没想到贤侄喜欢这一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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