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思虑过度

　　四月来了，又慢慢地经过。樱花从盛放到凋零，让地上落满了花瓣。风会把它们堆到人行道边上，也会卷着它们飘飘忽忽一小会儿。
　　然后樱花树就开始长叶子。似乎所有的树都在长叶子。
　　这些都是中岛晴子和毛利、铃木他们在那条路上看到的——他们三点多就放学了，很多时候即使在学校呆了好一会儿，又绕点路再回家，太阳也还慢悠悠地和蔼地注视着他们。
　　每次走那条路都会让她们觉得非常兴奋，只可惜工藤的散漫往往会让铃木觉得有点扫兴。
　　这可是有魔法的樱花诶工藤，麻烦重视起来吧，你的心上人明明也很喜欢这番美景呢。
　　果然还只是个臭屁的小屁孩。晴子默默在心中指指点点。果然还是小女孩更讨人喜欢。
　　比如说毛利，她总有办法在有误解的时候把事情解释清楚，挽救晴子于说不下去的尴尬之中。而且她还在学习空手道，很酷不是吗。
　　比如说铃木，她热衷于向晴子推荐好地方，带着亮闪闪的骄傲。有一个周末她还拉上他们三个去看运河上的船。
　　不过客观来说，工藤是真的懂得很多，晴子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懂些什么，可他就是懂得很多。不过这种事十几年前她就知道了。
　　话说回来——如果只能和班上的三个同学聊起来那是不是太悲惨了呢？幸好她只是有点惨而已，现在她能和班上的八个同学聊起来……而且有几个同学她还没法把他们跟名字对上号……
　　这可真是……可是她懒。

　　但是把父亲的那本厚书带到学校起到了很棒的效果。
　　开学第一天，她就偷偷在课上看那本书，并且认真的做笔记——是那本书的笔记而不是课堂的笔记。
　　她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发现。每次老师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摸鼻子。
　　然后下课的时候，坐在斜后座的女孩就问晴子那是什么书，坐在后座的女孩也凑过来，晴子回答是关于广播的书。
　　斜后座的女孩叫进藤夏莱，后座的女孩叫香川加代子。
　　她们问晴子可以看看吗，于是晴子就说当然可以啦。她们大致翻了几页就谦虚地表示中岛同学成绩一定很好吧这种书都能看得下去……之类的，弯弯绕绕的，一时让人感到不舒服。
　　晴子眨巴眨巴眼，打着哈哈，无所适从的目光落到她们身后那个扒着窗户往外看的短发女孩上。万幸铃木和毛利及时来到，救晴子于尴尬之中。
　　再之后铃木、毛利还有工藤就都知道晴子正在看她父亲成为IT工程师所用的书。
　　工藤还问她看得懂吗。
　　晴子回答说还可以吧，她可是要亲手创造新发明的女人。
　　于是工藤挂上他的半月眼，说：“这样啊。”

　　第二天晴子收到了惊喜。
　　当他们四个又凑在一起的时候，工藤说，他的邻居阿笠博士是个发明家，问她们今天下午要不要去他家。
　　“真的吗！”晴子睁大眼睛。
　　“我昨天已经和阿笠博士商量好了……”
　　“那太好了！毛利同学铃木同学你们也要去吗？”
　　“当然要了。”铃木把手搭在晴子肩膀上，“其实中岛同学可以叫我园子的哦。”
　　“也可以叫我兰哦。”
　　“好的。兰和园子也要叫我晴子哦。”
　　工藤费劲地插话：“……中岛你也可以叫我新一。”
　　“好的新一君。”被女孩子排挤了吗新一君。
　　结果只有兰温温和和又无奈地笑。
　　原来不觉得这挺有趣的吗，还是没在意到吗。
　　园子很快又把话题扯开：“不过说起来啊，明明大家都能看出来晴子很开心，结果晴子其实根本没笑哦——嘴唇绷得紧紧的呢。”
　　“我在书上有看到过，”晴子说，“据说肢体语言会比表情传递更多的信息。”
　　“重点不是这个。”园子摇头，“我想说的是，都没有看见过晴子笑啦。”
　　“啊？可能是我不太会笑吧，每次笑起来都会感觉怪怪的……就好像不会笑那样。”
　　“那晴子试一下吧，”兰说，“嘴唇不要抿得太紧，然后嘴角微微上扬——”
　　晴子依言做出。
　　……
　　“确实很奇怪。”工藤说。“是不是因为眉毛？”
　　好直爽的小伙子！不过他说的可能是事实。
　　“也许因为是刻意做出的所以比较紧张。”兰说。
　　“多多练习就可以了吧。”园子说。
　　“如果是因为眉毛的话就没办法了，毕竟是天生的……”

　　下午在学校把作业写完之后，四个小学生往二町目的一座非常具有科技感的房屋去了。
　　按响门铃后，一位上了年纪的圆滚滚大叔来给他们开门。于是他们齐齐说：“阿笠博士好！”
　　阿笠博士就笑呵呵的说：“你们好啊！”
　　这时候的阿笠博士已经有很多白头发了，不过不是很明显。
　　笑呵呵的阿笠博士笑呵呵地领着他们进了屋子，又笑呵呵地拿出他的小发明给他们摆弄。
　　新一显得兴致缺缺，然后问阿笠博士有没有什么新发明，看来这些小发明他都见过了。
　　晴子好奇地端详着这些小发明：一个红色领结，几张厚厚的卡通贴纸，还有一颗小圆球。
　　园子先拿起了那个领结，翻个面，背面有一个银色的按钮。园子按下按钮，那个领结就突然发出声音，大喊“阿笠！”，把她们三个都吓了一跳。
　　然后园子把那个领结翻来覆去，但没有再发现什么机关了。
　　于是晴子就拿起一张贴纸，贴纸边沿软软的，里面应该填充了海绵或者发泡材料，但是贴纸中间就有点不一样了。
　　兰说，贴纸上是海螺小姐。
　　“海螺小姐是什么？”晴子一边问一边按下那个不一样的地方。
　　然后每张贴纸都唱起歌来，虽然声音不是很大。
　　兰惊喜地微笑，眼睛亮晶晶，不过没忘了回答晴子：“是周日晚上六点半的时候电视上会播放的动画——这首歌是海螺小姐的歌哦。”
　　贴纸们在唱，晴子很高兴自己听得懂贴纸们在唱——
　　“海螺小姐光着脚就跑出来了
　　“真是阳光呀
　　“见状，大家都笑出了声”*
　　这时候，谁也没注意到的小圆球滚下了桌面，落到了地上，啪的一声，一股橙色的烟雾喷射出来，在桌子边笼成一团。
　　见状，大家都笑出了声。

　　于是日子就这样唱唱说说又笑笑地过去。烦恼会有吗？肯定会有嘛，有时候它就这样过去了，但有时候它又如影随形——
　　不过，朋友不在于多，不是吗。她想。反正——她在日本已经有三个好朋友了。
　　这时候，晓晴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穿着睡衣，盖着被子。房间里的灯关着，因为现在是她的睡觉时间，但是她很少在这个时候睡着，即使舒服地躺着自然地闭上眼睛，脑袋里也会涨满无着落的思绪与回忆。或者她会忍不住悄悄的竖起耳朵倾听一动一静。
　　父亲还没有去睡觉，她可以听见他在客厅里翻书的声音。晓晴有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父亲。
　　还有一个烦恼就是，如果睡不好的话，虽然因为习惯了第二天并不会乏力什么的，但是会不会长不高呢？
　　九年前或者十年前她都没能长到一米六，这一次从小学开始就没有好好睡觉，那会不会变得更矮？
　　但还有一个烦恼。还有一个烦恼。或许不止一个烦恼。
　　……

　　然后东京开始下雨了。
　　地面湿漉漉、亮晶晶，撑着伞走在路上，啪嗒，啪嗒，和朋友们一起撑着伞走在路上，啪嗒啪嗒啪嗒。
　　不管怎么样都会有水珠溅起来，溅湿鞋子和裤管。
　　新一说穿裙子裤管就不会湿了，晴子回答他说不穿长一点的裤子她腿冷。
　　兰就说，湿漉漉的裤管贴在腿上不是更冷吗。
　　但是雨没有那么大，所以裤管没有那么湿，很快就会干了。晴子这样回答。
　　在这个季节，晴子很少看到其他同学穿长裤，可是东京四月平均气温仍然在十五度以下啊。她很难不因同学们的抗寒能力而赞叹且羡慕，但脑子里情不自禁想起的是自己在多年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日本风湿病发病率很高”的说法。
　　总而言之，晴子还是穿长裤。所以后座的香川总是说晴子很娇气，有时候会说晴子好土气。
　　但我就是这样会怎么样呢？晴子在心里说。毕竟香川的这些话是对进藤说的，听得出来她们很努力地想要小声说。
　　没有说小话经验的话就请多多练习吧，小女孩们。

　　在某一个下雨的四月末的一天，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父亲带回家一封信，母亲寄来的。
　　父亲做完晚饭之后，他们两个一起把信拆开——原来是三封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了啊，一封信是父亲的，两封信是晓晴的。
　　一封信自然是母亲写的。母亲在信里面问晓晴在日本适应吗？吃的怎么样？睡得好吗？学校怎么样？同学们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课程跟得上吗？
　　然后问她，那些高中的题目是她写的吗？妈妈已经告诉爸爸了。
　　接着和晓晴说，兰英很想你，她也给你写了信。
　　最后又跟晓晴说了好多好多教她在什么什么情况下该怎么怎么办的话，又强调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找爸爸。
　　落款的时间是三月十二日。
　　所以晓晴刚走母亲就写信了。
　　另一封就是兰英写的信了。
　　兰英，她姓许，今年十岁，上三年级，在晓晴来日本读书之前她一直是晓晴的同桌。
　　信里正文第一句话就是“展信佳”，这莫名让晓晴觉得好笑。然后兰英又写“多日不见，不知身体是否安好”等等等的话，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写信吧。
　　接下来的内容才终于没有那么僵硬，她讲了一些班上的事情，又讲了她哥哥和哥哥的朋友和哥哥的朋友养的小猫，又说她姐姐和姐姐的朋友。
　　晓晴一边读一边晃荡晃荡腿。
　　在结尾，兰英又突兀地写“祝生活愉快，前程似锦”。
　　落款也是三月十二日。
　　你看你看，她一走，她们就想她了。而且她一走，她也想他们了。
　　啊，父亲一个人在日本的时候她也想他啦。
　　父亲问她为什么连高中的东西都会了，晓晴看着碗里说和兰英的姐姐和哥哥学的。
　　父亲说看来他们很适合当老师啊，晓晴把一口饭扒到嘴里，嗯嗯啊啊地回答。

　　父亲在日本有很多朋友，当然有日本人，也当然有华人。父亲带晓晴去认识的基本都是华人。
　　那是一个——飘飘毛毛雨的周末，父亲带晓晴去了池袋的一家饭馆。为了庆祝一个朋友的生日，他们几个要聚餐一顿。
　　进了包厢，晓晴发现，原来是他们十几个二十几个要聚餐一顿啊。
　　父亲给她介绍今天的寿星——郑阿姨，阿姨说了些夸奖的话鼓励的话。之后她就分不清人了，因为还有张阿姨、王阿姨、陈阿姨等等，还有陈伯伯、林伯伯、杨伯伯、张伯伯什么的，还有张哥哥张姐姐、杨哥哥杨哥哥和杨妹妹、林姐姐……
　　幸运的是大人有大人的话题，大朋友和大朋友聊天，恰好在座的除了她和杨妹妹没有上小学的，杨妹妹才上一年级，然后就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拉着她妈妈（应该是王阿姨）说话。所以晓晴只要埋头吃饭，有时应付一下大人突然上来的兴致就好。
　　但是总有吃饱的时候。晓晴晃晃腿，晃晃腿。大人有大人的话题，大朋友有大朋友聊天，小朋友在对着她妈妈发脾气（可能因为她妈妈在和别人讲话）——
　　然后她就对旁边看着她晃晃腿的杨妹妹说：“要不要去外面？”
　　杨妹妹说：“好。”
　　然后晓晴就跟父亲说，她想和杨妹妹去包厢外面，但是就在店里面。
　　父亲就说：“去吧去吧。”
　　于是晓晴就和杨妹妹一起出去了。走廊上充满说话的声音，有服务员走过，当他推开某一间包厢门的时候，就好像合唱中有一个声部突然突出。
　　走廊的尽头有扇窗，玻璃上几颗水滴一顿一顿的往下流，窗户外面是灰色天空下有点暗淡的另一幢房子。晓晴贴在窗户上看几眼，底下还有条小巷子。
　　杨妹妹说：“不然我们到楼下去吧。”
　　窗户旁边是楼梯间。她们从楼梯下去。一楼没有包厢，全都是桌子，双人桌四人桌八人桌。并不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人，但是气氛十分热络，中文夹着日语，日语混着中文。
　　但是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随随便便待着也不太礼貌。
　　于是她们两个最后是到店门口去看雨中的街道了。
　　然后晓晴和杨妹妹在店门口聊天：学校的体育室里有一些什么器材，学校里面有好多树，在操场上看见东京铁塔，从广东过来，从台l湾过来，种了好多花，妈妈也种花，捡到小猫给朋友的哥哥的朋友养，想要养小狗爸爸妈妈都不让……
　　后来杨妹妹说她想回去喝果汁，晓晴说她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然后杨妹妹就回去了，后来也没有再过来店门口。

　　晓晴安静地靠在店门口的柱子上，原来哪边有家音像店，正放着歌。这首温柔的歌很适合这个绵绵的雨天——
　　“……
　　“请你呀歇歇脚呀
　　“暂时停下来
　　“……”*
　　一个穿着白T恤黑长裤的短发女生背着灰蓝色的书包跑到店门口，面上笑容耀眼。然后她靠在另一根柱子上，发丝遮住她的侧脸，只露出鼻尖。
　　她也看着雨中的街道，还是说她其实在听歌。
　　这首歌是中文歌，音像店的老板应该也是中国人。
　　晓晴仔细观察着落下的雨丝，某时突然发现自己正小声唱着这首歌，然后突然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唱还是那个女孩在唱。
　　眼前单行道上行驶的车辆很少，好一会儿才有一辆过去。行人就更少了，她看见一个人沉默地撑着黑色雨伞慢慢走。
　　等到换歌的时候，那个女孩会无厘头的跑回雨中，脚步溅起浪花，她会笑出声，她笑出的鹅叫回传到晓晴耳中。
　　开朗得有点像神经病了。
　　也是那个时候，晓晴回去店里。上楼梯的时候杨妹妹正巧下来，告诉晓晴她父亲叫她回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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