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

　　顾时雨坐在车里回想这一年来的日子，感觉既疲惫又荒诞。有一天晚上他接到一个无备注电话，号码非常熟悉，他一下子就认出是方泽夕。他承认当时纠结了一会儿才挂断，但之后把它拉入黑名单并没有一丝犹豫。又有一天晚上他再次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号码不认识，接通后对方一直不出声，他试探着问了好几声，但只能听到很细微的呼吸声，于是他便挂了。那之后，只要是没备注的电话他都不接了，后来这个习惯帮助他躲过了某次灾祸。
　　车里有点闷，顾时雨找了个地方停车，带着随身背包下了车。小江本想一早过来帮他开车，但顾时雨知道他不是早醒的体质，发信息让他下午再来找他。外面的空气又湿又凉，顾时雨忍不住咳嗽了几下，胸腔有点痛，于是戴上口罩。
　　离剧组要求集合的时间还早，顾时雨想着到处走走，他有一整年几乎没怎么见过太阳，此时初冬的太阳早已升起，但仍未驱散空气中的寒意。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在走路，两边的商店只有一两个24小时便利店和咖啡店开着，平静而祥和，顾时雨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这个时候狗仔应该还没上班，不至于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于是顾时雨神经很放松。他找了一处有露天座位的咖啡店，挑了一个很偏僻很安静的角落，正好对着咖啡店的玻璃门。他随便一摸就从背包外侧摸到半包烟，很是惊喜，应该是很久之前乱塞的，一直没想起来。他拿出一根烟，有点受潮了，但还可以点燃，于是拉下口罩抽了起来。小江曾经想劝他戒烟，但顾时雨跟他理论，烟对他的伤害不及药物副作用的十分之一。小江劝不动，只好作罢。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渐渐陷入沉思。长时间服药会让他的大脑变成一团浆糊，使得他无法正常思考，甚至连剧本都看不明白，所以他总是抗拒吃药，必须有人盯着他吃，他宁愿借助香烟或酒。等到可以停药的时候，他二话不说把药全部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去，每天强迫自己看书，强迫自己读剧本，强迫自己思考。他还是有求生欲望的，对人生也还有一点追求，还不想变成一个废人。
　　关于裸照事件，他只能确定两件事，照片是方泽夕趁他睡着时偷拍的，爆料人应该是他的伴侣。至于为什么跑到中国的网站爆料，可能是他们之间发生了矛盾，这个矛盾牵扯到他，拿他撒气。顾时雨跟公司谈过一次，公司跟他说这件事已经处理了，不必再担心。爆料中提到的关于他母亲和生父的事，只要他们真实的信息没有被爆出来就行了，只要公众不知道他们是谁就行了。他出道时说过自己是孤儿，今后不管是谁再问他这件事，他只会回答，他是个孤儿。
　　烟灰掉了下来，顾时雨回过神来，轻轻掸去身上的灰。
　　这时，他透过烟雾看到玻璃门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他似乎正看向这边。
　　顾时雨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只当是哪个普通的路人。
　　但过了好几分钟，那人还是一直看着顾时雨，顾时雨看过去刚好与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离得不近，但顾时雨能感觉到那人眼神里的逼迫感。
　　顾时雨左看看右看看，确定他的确在看自己，觉得他可能是认出自己了，于是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捻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刚把烟扔掉，那人就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喝起了咖啡。
　　顾时雨看了看时间，快到集合的时间了，于是起身离开。
　　他拿着公司前一天才给他的通知单找到剧组的位置，就在商业区的旁边，那是影视城最好的地段之一。顾时雨看到一辆大巴，大巴前贴着《黑雾》剧组的大字条，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刚好八点。根据通知，今天只是剧本围读，是几个主演的主场，跟他这个十番开外的小配角没什么关系。大巴陆陆续续走下来不少工作人员，顾时雨不怎么认识，有两三个曾经在别的剧组见过，应该是摄影组的。很快又来了几辆车，一辆带有红棉娱乐的logo，红棉娱乐是投资方之一，旗下有三大金牌编剧，有一个参与了此次项目，另一辆车下来的是金名导演和几个副导演，看起来不太和善，由几个助理引导着向里面走去，其它几辆下来的是演员，互相说笑着。
　　他们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顾时雨，顾时雨本想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进去。
　　“是顾时雨吗？”突然有一个男演员向顾时雨这边看来，其他人也被吸引着看向顾时雨。
　　顾时雨认出是林斌，他也参演该电影，是主角之一。如今林斌在圈内的咖位比他高，口碑也比他好。明明长着相似的脸，一个星光熠熠，一个却黯淡无光。
　　“是我，各位老师好，”顾时雨感受到他们投来的复杂目光，心虚地向他们躬身问好。
　　没有一个人回应。
　　如果目光可化为实体，顾时雨现在早已血肉模糊。
　　“进去吧。”不知道是谁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大家径直往里走，留顾时雨一人在风中凌乱。
　　顾时雨摸了摸鼻子，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跟进去。
　　室内很宽大，可容纳上百人，中间的会议桌已坐满了主创人员，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只能坐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上。顾时雨刻意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就在靠门处，尽量不去碍他们的眼。
　　金名导演也就四十岁，但作风很老派，资质再老的演员也要对他毕恭毕敬，年轻演员更要小心别惹怒他。
　　剧本围读开始，在座的各位都进入严肃的状态。制片人先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介绍项目的大概周期、预计的档期以及期待的成果，希望每个演员都能尽力贡献出最好的表演，接着便让几个主演轮流介绍自己的角色。主演有四个，每个都很敬业，准备工作都很充足，大家都听得很认真，啧啧称奇。顾时雨跟其中一位主演会有对手戏，但也就一页纸的戏份。他从背包拿出皱巴巴的剧本，此前他反复研究了几十遍，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的笔记。
　　“好厉害啊。”一个很近的声音突然出现。
　　顾时雨扭头一看，是咖啡馆的棒球帽男生。
　　好漂亮的脸。
　　刚才离得远看不清长相，现在近在咫尺，顾时雨一下子就看呆了。
　　后来顾时雨每次回想起与莫因初见的这一刻，尽管带着警惕心，但还是不得不感慨，他真好看。
　　他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棕褐色头发，发丝稍长，凌乱地散在眉前，一双浅色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像宝石一样。
　　这么好看的人，是艺人吗？
　　好像从来没见过。
　　许是察觉到顾时雨的警惕，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
　　笑起来更好看了，顾时雨不由得咽了咽。
　　他小声问：“你刚才在咖啡馆？”
　　男生点点头，同样小声地回答：“我看到你了。”
　　他用调皮的语气继续说：“我看到你抽烟了，顾老师抽烟的样子真有魅力。”
　　顾时雨一下子就脸红了。
　　男生突然靠近，用更低的声音说：“不过，还是不抽烟的样子更好看。”
　　顾时雨的脸直红到耳根。
　　“我只是偶尔抽。”他也不知道干嘛要解释。
　　那男生又指了指剧本，问：“我能不能一起看？”
　　剧本是不能泄露给无关人员的，顾时雨问：“你是这个剧组的？”
　　他点点头，回答：“跑龙套的，有好几个角色。”
　　这么好看的人只是跑龙套的么？
　　他的眼神很诚恳，看不出其它意图。
　　顾时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剧本递给了他：“你看吧。”
　　“真是太谢谢了。”
　　他很专注地看起了剧本。
　　顾时雨突然注意到他的手。
　　他的手很秀气，手指修长，但是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茧。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手心似乎有不少划痕。
　　顾时雨这才发现他一身很寒酸，棒球帽看起来磨破很久了，上面的字无法分辨，一身休闲服很单薄很不平整，洗得褪去了颜色，到处都是小毛球，裤脚也皱巴巴的，一侧还磨破了，他脚上穿的是半脱胶的帆布鞋，感觉随时可以报废。
　　看起来经济条件很差。
　　影视城里什么人都有，不仅有高高在上的大明星，还有更多的不被人所知的龙套演员，有的是为了追梦，有的只是为了糊口，但是眼前这个人跟顾时雨以往接触的龙套演员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他不该是这身打扮。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眨着眼睛，带着笑意问。
　　顾时雨这才发现自己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太没礼貌了。
　　“没…没有。”顾时雨迅速收回目光。
　　“顾老师？”这下换他盯着顾时雨的脸看。
　　“啊？”顾时雨有点懵，“怎么了？”
　　“你脸上有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
　　顾时雨用手指挠挠右脸颊，疑惑地问：“这里？”
　　他摇摇头，说：“不对，下面一点。”
　　顾时雨往下移动手指，问：“这里？”
　　他又摇摇头，说：“往右一点。”
　　“这里？”
　　他点点头。
　　顾时雨用手使劲蹭了蹭，又看了看手，并没有发现什么脏东西，仍是一脸疑惑。
　　他突然憋笑，凑近顾时雨的耳边，轻声道：“骗你的。”
　　“……”
　　顾时雨还没搞明白他干嘛突然调戏自己，原本很和谐的围读现场出现争吵的声音，顾时雨的注意力被迫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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