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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魂》
梁眉忠的玉器铺子,与日本领事馆只有三条街之隔。
孙老三站定在铺门前,随手丢给人力车夫两块大银元,甩开折扇,抬头瞅了瞅头顶这块又老又旧的匾额。
上头的正楷大字是描金的,但由于年代的久远,已经不甚清晰。
孙老三摇着扇子,三角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街上车水马龙,孙老三哼笑一声,迈起四方步,一步一摇扇晃进面前的铺门。
店面的前厅并不大,打眼一看便可看个全景。店门宽阔,最里头是张朴素无华的柜台,据说是清朝时候的前人传下来的,下沿已经有些磕损,但通体油亮,犹如包浆一般。
柜台的右边是通往后堂的门洞,被一张钉在墙上的门帘给遮了住。
孙老三知道,这铺子里,前厅摆的都是些不甚值钱的小玩意,无外乎拇指大的小材料还有从穷苦人家收来的箱柜衣奁。
真正的好东西,都在这道帘子后头呢。
孙老三双眼一眯,扭头见看店的梁承正正趴在桌上睡着,便轻轻的收了扇子,捏着动作往帘子那溜去。
眼见着手就要掀起帘子,孙老三脸上不觉已经挤出一抹得逞的笑,心想这玉器店的秘密终于可以一窥究竟。
“住手!”
一道重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犹如一道惊雷,吓得孙老三浑身一抖。
他急忙回头,就见梁承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柜台上爬了起来,端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地凝视着自己。
“呦!”孙老三一下弯下身子,拱着手刚要作揖,但转念一想,又迅速把脸上的笑容拾掇起来,清清嗓子,直了直背。
“我是奉皇军之命,前来找梁先生商量要事的。”他笑一下,眉眼间的轻蔑显而易见,“今日,怎么只有你在这儿?你父亲呢?哪去了?”
孙老三踱着步过来,余光只轻飘飘朝这位年轻人投去一眼便收了回来,似乎他是做了什么极其不得了的事那般洋洋得意。
“您所来何事?不妨说与我。”梁承正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侧的咬肌浮动了一下。
“梁老板,太君让我来问问您,有单大生意,您接是不接啊?”
孙老三吊着嗓子朝天问,那幅样子着实让梁承正担心他把头顶的灯泡看得脏了、不亮了。
“我父亲不在,您请回吧。”梁承正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嘿你这小……”
“畜牲”二字还未出口,那道暗蓝色的门帘就被人从里面掀开来,梁眉忠似乎是卡着他的话点来的,瘦削的面庞从门洞里显露出来。
“哎呦喂梁老板呐!”孙老三的表情立马乐起来,扇子往后脖颈上一插,脚上忙不迭的上前去拱手作揖,一边询问着梁老板近日可还康健、生意如何云云。
闻言,梁承正不觉冷笑,心里嘀咕着不是前天刚来了,怎的今天这狗腿子又来碍眼。
梁眉忠略叹口气,垂眸将布满血丝的眼睛的光芒敛去了不少,他往旁边偏了偏身子,请孙老三到后堂来说话。
后堂其实是梁眉忠的工作室,相比前堂,后面更大一些。左后两边各摆放着两个架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许多尚未被加工的大小玉料。
靠墙的水台上,一大块玉料就快要加工完毕,人物船只皆是活灵活现——这显然就是藤田要的《破浪》。
孙老三一看,两眼直发光,一路搓着手就小跑过去了,东看看西瞧瞧,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觉得心花怒放。
这东西要是献给藤田大佐,那他怎么着也能捞他个万儿八千的……
“梁老板,您可真是心灵手巧哇!要说这城里头啊,玉石界那还得是您一把手啊!”孙老三拱手虚夸,眼看着他的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上去了。
“过奖。”他回,只有短短两个字,淡淡的,甚至有些冷硬。
若非是为了少生事端,他或许连理都不想理会他。
过些天是藤田的寿宴,孙老三为了讨好藤田,拿枪子逼迫自己打造这成品。三天两头过来督促进展不说,还隔三差五就请承正去司令部“喝茶”。
妻子早年去世,承正是他们梁家这代唯一的单传,再者,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也不能在他这里断了去。梁眉忠实在不得已。再不济,他也得教孩子安全成年。
孙老三一遍遍抚摸着温玉洁白的表面,不断调整着案前台灯的角度,灯光在人物脸上留下参差的光亮和阴影,栩栩如生。
梁眉忠瞧了几眼后,就不忍再看。
多么好的玉啊!产自祖国的西北,千里迢迢运到这里,却只能被做成夸耀敌国武功的样子,被污浊肮脏的汉奸亵玩。
梁眉忠的心在滴血!
他攥紧拳头,继而大步逼过去,出手阻挡住孙老三再一次的抚摸。
“您这是……”孙老三瞬间锁紧眉头。
“这玉雕尚未完工,玉粉残留在上头,不便叫孙先生碰得。”梁眉忠态度僵硬。
闻言,孙老三本还想再张口说些什么,却被梁眉忠先一步给堵了回去。
“孙先生若无事就先回吧,我这里地方脏乱,孙先生实在不必多待。”
言罢,他绕过孙老三,重新在水台后的凳子上坐下,头也不抬就朝外吩咐着承正送客。
承正动作倒也快,三步并作两步便跑进来将孙老三送了出去。
送了孙老三,承正直接将店门给关了。回到后堂,父亲已经又重新投入到玉器的打磨和抛光中去了。
淡黄色的灯光洒在他身上,父亲的影子投在灰白的墙上;阴影勾勒出专心致志的身体曲线,梁眉忠的脊背被现实压的弯曲低伏,却仍蕴含着不甘折腰的韧性。
《破浪》其实几天前就已经完成,父亲精益求精,把整个船体一遍又一遍的打磨、修正。
可只有一样,就是船头那里本应该有的日本国旗,父亲却一直迟迟没有动工。
他懂的父亲什么心思,同时也为他的不得已而叹息,英气的眉宇间悄然浮上层愁绪……
日复一日,藤田寿宴的前一天早上,梁眉忠终于停下了手中飞舞的刻刀,吹走了上面最后一点残留的玉粉。
瘦弱的人啊,将玉粉吹得那么高,那么远。
他细细的打量着这件成品,如同欣赏着他此生最后一件作品。
每一个面,每一个角,他都看的无比认真;每一处光影,每一笔刻痕,他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气派的军舰乘风破浪,桅杆上的海鸟乍停欲歇。
他多么希望这是中国的船啊!
梁眉忠眸光闪了闪,长期黑白不分的工作,让本就瘦削的他显得愈加的消瘦。他抬起手来,指尖极其缓慢的抚过水台上摆放的所有工具。
梁承正立在父亲身旁,望着父亲苍白的发和半合的眼,眼眶被强忍住的泪水逼得一阵发疼。
他把手中两杯清茶递给父亲一杯,自己留下另外一杯。
这是一杯绝命茶,里面溶有大量的砒霜。
接着,他们一饮而尽,碗倒扣而茶不滴。
梁眉忠把茶杯放下,突然想起先前,父亲总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来。
他说,玉,是有感情的。
梁眉忠笑了下,疲惫的眼尾将将显出丝笑意来。
“玉,有感情的。我们,和玉,我们,是一体的。”他断断续续的吐出这句话,胸口剧烈起伏下,他咳的喉头一阵痉挛。
可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
他伸出手去,孝顺的儿子上前扶他站起来。
二人来到那两排架子前,梁眉忠一块块的抚摸过那些未经雕琢的、纯透的玉。
店铺外,前来取货的孙老三把木头的大门拍的哐哐作响。
可他们丝毫不在乎。
梁眉忠的指尖,一路滑到工具架上来。最终,他皮包骨头的手指指向最下面的锤子。
承正把它拿起来。
回到水台处,他把它交给父亲。
梁眉忠接过来,高高的举起它,黯淡无光的眼里,突然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接着,锤头从他的手中滑落,一口浓稠的鲜血被喷出来,全部洒在洁白的玉上。如同一个赤裸裸的枪口,毫无遮拦的暴露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
梁眉忠摔倒在椅子上,他两眼发直,视线直勾勾黏着儿子的脸。
梁承正懂。
他捡起锤头,完成父亲未能做的事业。
锤头不断起落,栩栩如生的人物、舰艇、海浪……全部化为碎块。
船头上,那未完成的国旗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梁眉忠注视着自己心血的瓦解,内心渐渐舒畅。
然后,梁承正也倒下了,冷汗从他额上大颗的滑落。他跪在父亲的脚边,抬头看向父亲最后一眼。
外面,门板已经被孙老三给卸下来了。宪兵奔走着,杂乱的步伐声步步逼近后堂。
梁承正沉重的扇动了下眼皮,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嘲笑,本英姿勃发的面庞上,此刻毫无血色,冷峻异常。
孙老三进来时,后堂一片狼藉。梁氏父子死于非命,《破浪》也灰飞烟灭。
孙老三一下就跪倒在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逼的他快要喘不动气。
阳光透过窗口,照进室内,洒在梁氏父子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边,如同璀璨的星辰,永世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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