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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邻居阿邻婶子做的饭菜很香。爹妈工作忙,外婆不在家时,我就去阿邻婶子家里吃。
我最喜欢阿邻婶子做的卤酱面。她总将面条拉得极细,极筋道。那卤酱稍微咸了点,但就热水吃正好。
我每每吃得满头大汗,阿邻婶子就会为我洗来一条热腾腾的毛巾,让我抹把脸。我抹完脸一低头,碗里又多了块腊肉。
阿邻婶子不仅厨艺好,还是顶标致的美人。圆脸,杏眼,白皙的皮肤。我那时候决心,以后娶媳妇,就要娶阿邻婶子这种模样的。
……
……
“你奶奶......就是阿邻婶子?”傅星眠感叹世界的奇妙。
“是啊。”张一秋太高兴了,“我奶奶常说呢,一碗卤酱面,被大作家记了那么多年。”
傅星眠垂下眼睛,心脏跳得沉甸甸的。
他没有来错。
这里的确是父亲书中的故事,是父亲的过去。
父亲大学毕业,在北京发展工作,后来娶了母亲,生下他。从祖母过世以后,父亲在斜阳坞再没有亲人,就再没怎么回来。
据说傅星眠小时候被抱来给祖母瞧过,但傅星眠完全不记得,他对斜阳坞的印象,只是父亲写的《故土》。
《故土》中父亲说,他想念乡亲,但他不敢回那空荡的小平房,不敢看年老到陌生的朋友。因为他会害怕,他会惶恐到嚎啕大哭起来。那太丢脸,太不像话了。
……
父亲离世时傅星眠不在,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那天是周末,傅星眠回家吃午饭,在饭桌上没坐几会儿,父子俩照例又大吵了一架,然后同样照例,傅星眠饿着肚子离开。
傅星眠以为这“照例”会继续下去。但是没有。父亲没有给他机会。
那天下午母亲逛完街回来,发现父亲倒在家中,人已经不行了。等傅星眠赶到医院,父亲被白布盖着,像一块被摧毁过的小山头。
傅星眠回忆自己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回忆了三天三夜没想起来,终于在他捧着父亲骨灰盒下葬时,突然想起。
他说的是:“你懂什么?别用你那套来指手画脚,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老顽固!”
他后悔了。罪恶感占据他。
父亲不了解他的想法。他又何曾了解过父亲的想法?
从傅星眠写网文开始,父子俩对峙十余年,关系越来越僵。他们从始至终,没有听进对方的任何一句话,没有看进对方写的任何一个字。
傅星眠写不出东西了。他脑子空了。他匆匆发了条微博——“抱歉,断更。”
然后逃跑。
他睡不着。他哭不出来。他的信息素紊乱,需要用药物来平复。
他拿起了父亲的《故土》。
父亲是个有名气的作家,他写过许多作品,《故土》并不是最畅销最有名的,但却是父亲最喜欢的。
《故土》就是父亲的自我解剖。零零散散,写那小小的斜阳坞,写父亲那年轻的过往。
——斜阳坞有傅星眠不知道的父亲。斜阳坞是培养父亲的基底。
傅星眠没日没夜地看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夜他熬到天亮,看天光微微泛白,突然就做出个决定——他要去一趟斜阳坞。
于是两天后,他提上行李箱,跋涉过一天路程,来到北方这个遥远的小村落。
现在,他遇见了张一秋——父亲的阿邻婶子的孙子。
因为秋风尖利,傅星眠感觉到眼睛有点疼,被扎了一样。
张一秋似乎察觉出傅星眠情绪不太对,他嘴角的笑收敛,小梨涡不见了。
张一秋看了傅星眠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抿了抿唇,又笑起来,小梨涡重新出现:“哎,邻居小哥。”
张一秋自我介绍道:“我叫张一秋。”
他竖起一根手指:“一个秋天的一秋。”
傅星眠呼出口气,昧下胸腔中膨胀的情绪:“刚看身份证的时候看见了。”
傅星眠清淡地说:“我叫傅星眠。”
“星星睡着了。”张一秋说。
“对。”傅星眠短短笑了下。
“那我们继续走了。”张一秋说。
他转回身,重新蹬起三轮车:“天黑应该能到小市,到了小市,离家就近了。”
。
二人路上再没多说什么,夕阳摇下去,月亮晃起来。
天黑,星星开始嬉笑。
张一秋终于一股劲儿骑到了小市。
远远就能听见吵闹声。
傅星眠抻出脑袋看,暖嘘嘘的路灯下头,左右摆两排密密麻麻小摊子,整整齐齐。吆喝声比喇叭喊得响,醇正的方言是最精致的土特产,把这地方气质氛围一下子轰起来。
傅星眠回想父亲笔下的小市。父亲写的小市是隆冬清早的小市。那时小市没有这么整齐的摊子,只零星几人,推小车出来摆卖——
——
地上那雪老厚,一踩一“咯吱”,人往前走,鞋底子要从坑里拔出来,然后踩前人的坑,再拔出来,再往前踩......
五点多钟,小市就有人出摊子了。
卖吊炉饼那家最早,水蒙蒙的烟雾从碳炉上冒,烧火味掺面香,我最爱闻这个。
翻弄吊炉饼的是这家新媳妇,她编一条粗长的大麻花辫子垂在胸前,脸蛋冻得红扑扑。
新媳妇她比老婆婆利落,一副手艺忒干脆,三两下鼓捣,饼子见双面金黄。
很快过来个挎篮儿老奶奶,满头白发,耳朵后别一朵梅。是粉艳艳的新鲜梅,瓣子上挂娇滴滴大露珠,水嫩得很。
老奶奶买了五个饼子,当家里人早饭,然后和新媳妇聊过几句。老奶奶和新媳妇都笑了,乐得一口一口喝冷风,还在那乐。也不知是老奶奶逗得,还是新媳妇逗得。
老奶奶走了,那挂大露珠子的娇嫩梅插到了新媳妇耳朵后面。
新媳妇喜气洋洋,翻弄好一锅饼,就要碰一下耳朵后的梅,梅衬托她更漂亮。
今儿个她家吊炉饼生意相当好,比平时多了一倍。
我放学时路过,听见新媳妇高高兴兴念叨:“都是这梅花给了好运气,今晚就去老婆子家谢去。”
……
……
傅星眠仔细地找,可这天黑,摊子又多,他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谁家卖吊炉饼。
或者说,吊炉饼早就不卖了呢。
张一秋忽得将三轮车靠边停下。
他下车对傅星眠说:“星眠哥,你等我会儿,我买点东西,然后我们二十分钟就能到家了。”
这一声“星眠哥”有点突然,让傅星眠愣了下。
傅星眠点点头:“行,你去吧。”
“我很快回来。”张一秋赶紧说。
他说完转头就跑,跑得又快又灵敏,像只小老虎,几步蹿不见。
傅星眠没有再找吊炉饼的小摊。他沉默着发了会儿呆,耳朵听夜晚熙攘的人声。
——这方言,父亲很少说。就偶尔和他吵架吵急了,或遇见特大的高兴事,才要脱口蹦几句。
想想人是很念旧,故乡这东西,往往根深蒂固。不论城市把人打磨成什么样子,未来发展延伸到何处,骨血里最本质的核心,是在故乡活起来的,它始终是故乡那味道,不经意间显出来,作为个人气质的基础部分。
真的很快,才不到十分钟,张一秋就回来了。他两只手,分别拿了两样东西。
左手是一包吊炉饼,右手......竟是一只巴掌大的小橘猫,脏兮兮,脸儿花,蔫哒哒的。
张一秋把吊炉饼塞给傅星眠。
傅星眠嘴唇微张,来不及为这包吊炉饼怔愣,他瞪张一秋右手那小橘猫:“这猫是?”
“捡的。”张一秋说。
“......”傅星眠擎着吊炉饼,“十分钟不到,你就捡了只猫?”
还买了吊炉饼。
吊炉饼......还有卖呢。
从某种概念上说,张一秋这个人,可能有点神奇。
“我看它蜷在街角,就直接抱手里了。”张一秋把小猫举近一些,小猫耷拉脑袋,尾巴在他手上勾了下。
吊炉饼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香得叫人晃神儿。
神儿晃啊晃,傅星眠像被魔性勾了,莫名其妙地张嘴咬掉一口饼。
傅星眠:“......”
咬完他愣了,闭了闭眼,感觉自己也有点神奇。
傅星眠含一会儿饼,停滞片刻,无奈地嚼起来。
“噗。”张一秋扭过脸,小声念叨,“怎么有点可爱......”
傅星眠咽下饼:“你说什么?”
“没什么。”张一秋转回脸,脸上满是笑。
傅星眠看过他一阵,挑起眉梢:“你笑话我?”
“没有。”张一秋一秒抿住嘴巴。
他眼角弯弯,问傅星眠:“星眠哥,你抱猫?呃......”
傅星眠看了小猫一眼,猜到张一秋在顾忌什么,直言说:“我不觉得脏。”
张一秋果然眼睛一亮,立刻把小橘猫递过来。
“这是流浪猫?”傅星眠接过橘猫,发现它在微微发抖。
“不知道。”张一秋说,“这附近原住民我都认识。我觉得可能是走丢的小猫崽子。”
“也可能是被遗弃的。”傅星眠干脆把小橘猫塞进衣服领子里。这样暖和。
他动作间,一对精致分明的锁骨露出片刻。夜里光微渺,那一瞬,就像白雪突然被泼出来。
张一秋一顿,快速错开视线,多一眼没看。
“你准备养它吗?”傅星眠抓抓小猫脑袋,惹它眯缝眼睛。
“等问问有没有人丢了猫。”张一秋背过身,跨到车座上,“先带回家,喂顿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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