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顾叶澜初中那年认识了一个男生。

　　彼时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在游戏里一见如故，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加了好友，甚至于顾叶澜脑子弯没转过来，在聊天的时候差点连真名都给了出去。当时的聊天软件还不够聪明，电脑网速也非常感人，顾叶澜看着发出去的姓名立刻把网线拔了，等着转出去的圈圈变成红色感叹号，才恍惚接上网络。他一边拍打自己的脑壳骂自己蠢，一边战战兢兢等着网络重连。

　　对面还在疑惑顾叶澜怎么突然没说话，而后看见灰下去的头像才恍然大悟。他连发了三个大笑，然后附上了自己的名字：夏花。顾叶澜再登上去看，就发现对面的同龄人也灰了框，白色背景蓝色网名下面立着个孤零零的“夏花”。

　　夏花，夏花……顾叶澜看着那个人张牙舞爪的火星文网名，突然觉得这两个字太文艺了配不上。他想了想，看着窗外后院里自家种的、还未变红的枫树，在聊天框里留下了自己的话。

　　“那你叫我枫叶吧！”

　　他这么兴高采烈地打下了这句话，甚至心情颇好地用上了感叹符。这可是他顾叶澜在网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必须得好好珍惜。他又想了想，把那一串靓丽而看不懂的火星文换成了夏花。这两个字在他的面前像是生了眼睛一样对他眨着，顾叶澜笑呵呵地把聊天框关上，又打开了游戏。

　　“叶澜啊，别玩你的电脑了，来帮爷爷看看，这水是不是有点浇多了呀？”

　　听到楼下的呼唤声，少年把电脑一丢，噌地站了起来，他脚程快，三步并作两步从二楼跑了下去，正在灶头上做饭的奶奶看到了顾叶澜的行为皱着眉训了几句，爷爷乐呵呵地把顾叶澜往外带，转头安抚自己的老妻。

　　“秀珍呀，别说叶澜了，他也是急着帮我呢。”

　　顾爷爷狡黠一笑，顾奶奶翻了个白眼又去忙活了起来，顾叶澜看着爷爷奶奶这副样子也没辙。他跟着爷爷走到了院子里，看见角落里被圈起来长势喜人的青菜，转眼又看见眼前只剩下一颗将死不死的还顽强地立着的绿草。他眨了眨眼，蹲了下去。

　　顾爷爷所说的花草也都是外面搬进来的野花野草，这堆“家养娇花”不远处就是顾奶奶自己划出来种地的小院儿。人年纪大了总想干点什么，顾叶澜的父母看着长辈对侍奉老房子的植物那么高兴，也就没决定拆了院子盖小房。

　　可惜顾爷爷实在是个植物杀手，这一半野花野草，枯得只剩下最初丢下去没管的那几株野葱兰。顾叶澜无奈地拨了拨立着的那株软趴趴的葱兰，他觉得这最后一个独苗苗也保不住了。

　　“爷爷，下次少浇点水。嗯，施肥也不要太多，没必要天天喂。这葱兰没那么娇嫩！”

　　顾爷爷哈哈一笑。“好，我晓得了！”

　　顾叶澜又站起身四处看了看，确认其他草也确实还能活几天，才匆匆跑回去。不出意外，电脑屏幕里面的那个人已经被周围的怪物打死了，他急急忙忙坐回电脑椅，两腿一蹬转了回去。这个副本本来是多人本，但是他自诩天赋异禀，一个人就来单刷了，结果还是这样一遍一遍地死出去。一般而言，普通人就去想办法找队伍打了，可顾叶澜偏不，他就是个顾家祖传倔脾气。

　　“滴滴。”

　　电脑还显示着操作人物的面板，号主切着屏在研究这个副本，结果倒是聊天软件先传来消息。他看着闪烁的非主流头像，点开一看，果然是夏花。那头的初中生正在说自己刚刚遇到的事情，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两眼，眼睛一瞟，又去在意他的副本了。

　　聊天窗口抖动了两三次终于停下，顾叶澜翻完了副本要注意的点就回去看了看夏花的消息。大概内容就是家里觉得他可能考不上高中，决定让他去读中专，然后大专再考个老师，家里人已经给他找好了关系云云。顾叶澜成绩好，倒是不在意这些，不过他确实挺意外夏花居然是个学渣。

　　“你怎么想？”

　　他打字回了消息，过了一会也没见夏花回，反而聊天状态从原本的在线切成了请勿打扰。顾叶澜看了看游戏显示的朋友上线，就在游戏里打开聊天框又问了一遍。

　　夏花反手丢了个组队申请，顾叶澜刚同意，夏花的声音就从组队麦里传了过来。

　　“我说啊，枫叶，你信吗，我能上高中的。”少年的声音有些低，似乎是心情不好，带着些气音。

　　“我信，你学东西很快。”

　　顾叶澜回道，他单纯觉得他的朋友很厉害。能够在短时间上手游戏，在没读懂游戏技能的时候光靠手感就能打本，这种学习天赋真的很让人羡慕。夏花似乎是因此心情好了点，他咳了两声，声线都高了不少。

　　“走吧，哥带你打本！”
　　“打什么？两个人本不太多吧。”
　　“打洞窟，你都在这里挂了好久了，两个人比单刷要快很多。”
　　“好。”

　　两个人打容错率高了很多，夏花玩的又是召唤，有奶有T，顾叶澜是个大范围AOE，这个本很快就推过去了。但是两个人打本始终还是没有一个人单刷来得有成就感，于是顾叶澜继续研究刚刚在副本里遇到的小怪。

　　“枫叶，你比我小两岁吧？”
　　“嗯。”

　　夏花今年初三了，离中考就差几个月。他们俩在去年十月打游戏认识的，后来一起开麦打了PVP觉得特别合得来才加的好友，说上头也是真的上头，说萍水相逢也是真的萍水相逢。

　　“我可能要退游了。我妈说，因为我一直打游戏会耽误学习，所以不论去中专还是高中都要把我送去封闭管理。”

　　话传过来，不知道是话主本人的原因还是电子设备的压缩，那语气闷闷地。屏幕里备注着夏花名字的小人召唤出自己的小召唤兽，看着那个一蹦一跳的史莱姆，夏花还在不开心地哼哼着。顾叶澜张了张嘴，不知安慰的话从何开头，他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天才社交选手第一次碰了壁。

　　游戏麦沉默着，史莱姆因为主人蓝条不足而消失了，顾叶澜才咳了咳发紧的喉咙。

　　“你把号给我，我帮你养。”
　　“啊？”

　　夏花诧异地惊叫一声，随后他又笑了起来，少年人的音色即便在这么烂的音质里也是欢快而清脆的。

　　“不，不是游戏。主要是我们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聊天了，哎！一段时间不玩，游戏理解就跟不上了。”

　　顾叶澜明白夏花的言下之意，他想了想，换做是自己，自己也不想失去这个非常合拍的朋友。他想着夏花所说的封闭式管理，觉得有个办法非常可行。

　　“那我们寄信，怎么样？就是互寄，我把地址给你！”

　　夏花似乎是也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电脑里的小人嗑着回蓝的药水，他又召唤了一只蓝色的史莱姆，召唤师的法杖戳着小史莱姆的脑袋。

　　“这个号也给你玩，召唤单刷洞窟比你用法师单刷快多了。”
　　“好。”

　　听着对面话语里的欢快，顾叶澜自己也松了口气。但转念又想，自己的狗爬字拿出去真的很丢人，为了一个男生的脸面，顾叶澜决定从今天开始练字。但是家里也没什么信纸……

　　想到这里，他立刻在聊天框输入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然后放下电脑跑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顾叶澜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人上来看他在干什么后，才扑到床上紧张兮兮地翻着枕头下一点点存起来的私房钱。

　　“一块钱、五块钱、十块……”好，有十七块钱，还行，应该可以买信纸和邮票。电脑传来滴滴的消息声，顾叶澜来不及看一眼就往外跑，他得趁文具店关门前买了回来，不然下次一定会忘记。农村隔音极差的二层楼被他跑得噔噔响，顾奶奶看着从楼上跑下来又一溜烟儿跑出去的孙子，气了个仰倒。顾爷爷在顾叶澜背影后面喊了一声。

　　“叶澜，出去小心车！”
　　“诶！”

　　如果是要给夏花寄信的话，那么想吃的零食也稍微靠靠边吧。

　　顾叶澜抱着自己的钱，美滋滋地买了东西往家走，他一蹦一跳的样子，像极了采到萝卜的兔子。

　　“致 夏花：”

　　顾叶澜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在楼下还被奶奶逮住讨了一顿好骂。他身心俱疲拎着塑料袋往沙发上一倒，可休息了不到一分钟又来了力气，三两下把东西从白色袋子里拿出来，想来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那么朝气蓬勃吧。他在茶桌上铺开那张简洁的信纸，拿着黑笔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一个开头。但不巧，他没写过除了作文以外的信。

　　顾叶澜拿着笔跑到电脑前面，看着夏花发来的地址，非常兴奋地略了过去，准备先写信给夏花一个惊喜。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他认认真真地在电脑上查了好久，最后在一篇网友大为好评的信体格式例文处顿住了。他纠结地看着这封信的格式，食指一次又一次抚摸着笔杆，最后一横心还是加了个你好。

　　“你好！我是枫叶，我想试试能不能寄到你这里所以就先写信了，如果能收到的话，请给我一个回信吧！”

　　“你的 枫叶”

　　看着夏花早就灰掉的头像，最新的消息栏写着夏花的地址，顾叶澜心情很好地填了上去，哼着歌又贴上邮票。顾叶澜今天头一次慢慢从二楼走了下去，顾奶奶敲了敲将要起锅的灶台边缘抖掉勺子上的水，抬头看见顾叶澜这副缓慢下楼的样子，觉得自己的教育还是挺不错的，起码小孩没再在楼梯上跑来跑去。这多不安全，摔着了怎么办？小孩爹妈还带着个妹妹在外面打工呢。顾奶奶心疼地想着。

　　顾爷爷挤着一只眼睛，他扇着扇子烧水，烟熏火燎地。顾叶澜走过的时候还被烟熏得呛了两声，他没寄过信，于是停在烧水炉旁边，捂着鼻子问顾爷爷。

　　“爷爷，信扔邮箱里就行了是吧？”
　　“是呀。叶澜，要寄给谁啊？”
　　“一个朋友，好朋友！”
　　“唷，第一次见你这么称呼别人哇，下次领回来给爷爷看看。”

　　顾叶澜识趣地闭了嘴，再说下去要暴露他打游戏交游不务正业，然后被爷爷奶奶一顿双人暴打。他走过小院儿，在铁门口东张西望看着车。远处的绿色的邮筒褪了漆，矗立在小路旁边。凑近看才发现它的全身没有一处好的，但是却没有特别严重的锈迹，反而透着光泽，看来被人摸了不知道多少次。

　　过去有很多人在这里等待信件，也许未来也会有很多人在这里等待。

　　少年兴高采烈地把信塞进邮筒的肚子里，他饱含期待地想象着这封信被交给夏花时的模样。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挂上自己最灿烂的笑容。顾叶澜顶着这样的笑回到家，爷爷奶奶还以为他中邪了，立刻准备了一杯糖水就要往顾叶澜嘴里灌，吓得顾叶澜收了笑容连忙说自己没事。

　　顾叶澜帮着爷爷奶奶搬完菜，坐在桌子前拿着筷子夹菜。他颇有愤愤地想，你们这些人才不会懂，不会懂等待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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