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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巴掌
慧白寺今日的午斋比往日里稍显丰盛。
说是丰盛,其实就只是给每人添了一小块明惇主持亲手腌制的红腐乳。别看这小小一块腐乳,配上碗素面,入口便化。那劲道的细面简直顺着人嗓子眼一路就滑到了胃里,清新又不失滋味。
梅育看着碗中浮在面汤上的云耳丝和细笋,深觉自己这餐饭吃的可真不容易啊。
有些食不知味的挑起一筷面送进嘴里,却被这味道彻底吊起了胃口。汤味轻咸微甜,爽滑的麦面佐以清脆的云耳笋类,口感可堪上乘。再擓一粒腐乳添到面上,微红的腐乳盐味厚重却又细腻芳香,是一碗清淡素面中的点睛之笔。
不知不觉,他就吃完了一整碗面,连面汤都没剩下。从面碗中抬起头来,见有个胖师父已经添了第二碗,不禁有些羡慕,要是自己胃口再大些就好了。再看一旁,连如今朝中威名正盛的镇西大将军和张老太太也都吃的十分用心,看来这一碗素面还真不输晏都的名厨大家...
不对,他刚刚好像是依稀听到了一个秘密来着!
他们在说张柏舟?要让他去哪?
现下想来,那声音好像是张家太母和什么人,那男人听起来年纪不轻,少说也得天命之年,抬头看了一圈,寺中的师父主持要么年纪过轻,要么已过花甲。那人是已经离开了?还是这寺里还有别的香客?
梅育这厢左顾右盼了一圈,正想再仔细找找那人,却见正对面一位面孔黝黑、昂藏七尺的师父正定眼盯着他。这一眼看的他脑后发毛,于是迅速换上了招牌的喜眉笑眼,向对方一施礼。对方却一点面子不给,视若无睹,继续盯紧了他。
尴尬啊,梅育移开目光,装作忙碌的用勺子刮着碗底剩的几滴面汤。
那师父怕不是个武僧吧...
正出神,碗前忽然被添上了一大勺麦面。抬头一看,那黑脸师父遮天蔽日的站在他面前,给他添汤,添了一满碗后,神色淡淡的斜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开了。
这是怕我没吃饱?
梅育看着眼前将要溢出来的一碗面,暗暗腹诽。
如果没记错的话,斋饭好像是不许剩饭吧?
梅育艰难的抄起一筷面往嘴里送。
张柏舟!你回去高低得喊我一声大爷。
.
.
有人撑肠拄腹,就有人忍饥挨饿。
下山的石阶陡峭湿滑,张柏舟一步一挪。背上背着捡来的小哑巴,胸前挂着个抵得上他半身长的大兜子。
这兜子里是小哑巴随身的东西,不让人看也不让人碰。张柏舟颠了颠,估计是些竹简书纸之类。一时有些感动,深感这小师父的向学护经之心,于是二话不说就将兜子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但是刚挂上他就有些后悔。张柏舟虽说出身将门,体格却并不十分强健。他爱读书,于案前一坐便是一整日,因此身上虚肉多健肉少,日常显得红润可爱,真到了用处却不甚耐用。
于是没走了两步便头冒虚汗,脚步发软。但他一低头看见小哑巴磨的血烂的脚底,怎么也不忍心将这可怜孩子放下。咬了咬牙继续走,心中默背《南山诗》,驱赶着心中放弃的软弱念头。
那小哑巴双手也死死的箍在张柏舟身上,前胸紧贴他后背,想让张柏舟省些力气。肋骨折断带来的胸痛,又让他双臂使不上劲儿,于是浑身只得使劲地颤抖。
不多时,张柏舟的汗便顺着后背洇透了衣裳,头发也打成了绺。不知道是类的还是饿的,有些头晕眼花。他勉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至于让背上的人掉下去。正头昏昏想着没吃到的午斋,鼻尖却传过来一丝香甜,偏头一看,是小哑巴将一小块点心递到他嘴边,于是他偏头将点心咬了过去。
是桃酥,甜的。
嚼完这一块,脏兮兮的小手又将下一块塞进他嘴里。
“你也吃,我从小跟着爹爹舞刀弄枪的,这体格吃两块就足够了。”
半晌,那小手又塞了一块过来,他闭紧了嘴不再吃。小哑巴没办法,于是便自己咬了一半,又递过来。
他听见身后嚼嚼,也放了心。两人就这样一人一口,吃了起来。
“小师父,你是不是喜欢吃甜的?”
“晏都有个一品阁,专卖各样点心。杏花酥、桃花酥、荷花酥,不仅吃起来花香浓郁,看起来也肖似真花。”
“这酥可不好买,每日是有限额的。我从前想买来给姐姐做生辰礼,和朋友不到卯时就去排队,都没买上嘞。”
“还得是后来求了舅舅,才好不容易搞来一盒。”
“等下了山,我请你去吃,这回咱寅时就去守在他铺子门前,不怕吃不上。”
“不过倒是不见得比你这桃酥好吃,我还是头一回吃这样香甜的桃酥。”
......
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小梅育好不容易嗦完了大碗斋面。
随着主持念完了结斋偈,想着去寻张柏舟,说一说亭子里的事儿。
这时候斋堂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
高高瘦瘦,一身崭新黑色劲装,近看才发现年纪很轻,至多十六七岁。他快步走到老主持身边耳语一番,不知道说了什么,主持便笑意消散,皱起眉来。转头与两位徒弟交代了两句,随即疾步快走,随着那男孩出了斋堂。
紧接着,那位胖胖的师父就引着斋堂里的几位香客去了外厅。
这慧白寺不算是什么香火旺盛的名寺,又地势奇绝,让香客难以涉足。自从晏都城西边的落北禅院开张,香火是越来越凋零,算得上门可罗雀。因而今日到访的只有将军府众和一户住在山脚下的猎户,那猎户早早赶在午膳前离开,于是现在前厅里只剩下了张肃、张老太太、梅育和一黑一胖二位师父。
前厅里众人落座,一时鸦雀无声。从早上开始这张老太太就同张肃将军不知道犯了什么脾气,不肯坐在一处,张老将军倒也是一如既往的黑脸,辨不出情绪。梅育看着这气氛不太对,于是站上前贴着老太太,撒着娇问了两句。
听说是那猎户的妻子身染重疾,父子二人来消灾祈福。这病榻前又离不开人,于是猎户匆匆上了柱香便离开,小儿子孝心甚笃自请为母跪经三日,以求天降福报,祛病消灾。
谁知刚过午时,这一旬大的小孩却不见了踪影,那禅房中连带钱财经文都一干二净,仿佛无人来过。
张老太太讲完事情经过,感叹孝子仁心,盗贼可恨。张老将军却抿了口茶道:慧白寺地势险要,盗贼又无财可偷,怎会来此?怎知不是那孩子受不了跪经之苦,偷偷跑了。
老太太听见儿子这话再不肯发一言,将头转向了小梅育。随即发现自家小孙子没从斋堂里出来。
“小仙儿,舟儿未与你一起吗?”张老太太攥紧了帕子。
梅育一惊,想起昨日卦象,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难不成师父的话应验了,那个书呆子真的遇上了什么大奸大恶的盗匪恶贼?
这边张家小公子疑似失踪,一通兵荒马乱。罪魁祸首这边也属实是体力不支,找了个地方歇了下来。
慧白寺的客堂,钟楼,宝殿等都建在山顶,只有戒坛建处稍低,在半山腰的平整处。
张柏舟背着小和尚下了半座山,实在是走不太动,加之走了一路也不见有人来追,于是便在戒坛旁寻了棵合抱之粗的巨树,稍作休息。
这戒坛只有东南边是供灯台,余下四周皆是参天古木。其中有一棵正对灯台的菩提树最为根深叶茂,苍翠欲滴,这树上挂满了福牌,木制的福牌随着风晃动,哗哗作响。
张柏舟活动着僵直的腰背上前去看。将牌子一一捉到手中,这福牌上或求子女,或求钱财,皆是迫切人欲,让他深感无趣。翻着翻着只见一个牌子上只刻生辰八字,却无所求。
“小师父,你记不记得我刚刚说给姐姐送生辰礼的事儿,还真是想谁来谁,这位的生辰竟与我姐姐是同一日。”张柏舟凑到小哑巴面前悄悄说。
小哑巴估计是让人掠走之后吓得厉害,一路一直瞪着眼睛竖着耳朵,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一激灵。张柏舟看一路无人倒是放松了些警惕,又看他瞪着眼睛怪可怜见儿,就想逗他一逗,让他放松一点。
“你今年多大?”
小哑巴比了个八。
“那我比你稍长,你得喊我声哥哥。”
小哑巴歪头看着他。
“你看我口型,哥哥。”
小哑巴学着他,微微动唇:哥哥。
张柏舟的嘴角都要压不住:“对,哥哥。再来一声?”
张柏舟从没被人喊过哥哥。别看他年少老成,实际按年岁算,不但张家里是最小的孩子,玩伴里就连梅育都比他大两个月,弟弟做惯了,忽然见到个比他小的孩子,还能乖乖喊他一声哥哥,自然保护欲激增,忍不住逗人多喊两声。
小哑巴却很有原则的样子。看他笑,霎时闭了嘴巴,决定不再开口。
张柏舟逗了半天,看他打定主意不肯开口,便转过头收拾包袱想要继续上路。这时耳边却传来些许人声。
“......”
“你能说话?”张柏舟盯着小哑巴看。小哑巴却瞪大了眼睛摇摇头,示意这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
二人瞬间慌乱,张柏舟手忙脚乱的将小孩向树后一塞,自己双手撑在树上,将他的身形遮住。
还好吃的多些才能遮住...要是再多练一练就好了...能直接背人下山都不用歇...爹爹太母他们还都在山上...也不知把小哑巴领回家去会如何...先求太母找个好郎中...再求爹爹给他找找家人...找不到就当弟弟养...这小孩看起来比螃蟹好养多了...姐姐也许能让他陪嫁呢...
张柏舟正走着神,忽然觉得身后呼呼吹着的风一停。
一抬头,正看见张肃横眉怒目,满脸汗水。
“父亲?这是...”
没等他这句说完,张肃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后面爹爹说的话他都没听清,那一掌太用力,打得他耳鸣。
他只看见父亲咆哮着红了眼圈,后面本来想上来护住孙子的太母听见父亲的话愣在了原地,身子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
然后他也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他只是救了个小哑巴呀。
远处,两个人影隐在树从中。
“小猴儿,你饿不?”一个清瘦的老头扭头问猫在一边的黑衣男孩。
“不饿,先生。”男孩儿摸向怀里,顿了顿手。
那老头看着男孩儿的动作了然,调笑道。
“你呀,对那孩子当真是好。先生我怎么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呢?”
男孩张嘴想要自辩,却又不知道怎么说起,于是只好抿了抿嘴唇低下头。
老头呲牙一笑,满脸笑纹。
“这孩子,倒是一路总遇见好人,是个好人呢就又总想要救他,你说他这算是命好还是不好呢?”
那男孩皱了皱眉,沉默。
“走吧,小猴子。下山了先生请你吃一品阁的杏仁酥,味道绝对不比你那宝贝桃酥差!”
那老头说着,抓猫一样拎起男孩的后领。然后脚步轻轻一点地,如仙人乘风,衣袂飘飘,一瞬数里,转眼间便下了山,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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