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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闪
高一十七班学号26的新生冷弘泽又迟到了,这次是学生卡人像采集活动。
这个十六岁的小混蛋满脑子都是不守规矩的想法。升学考试一塌糊涂,家里费了好大劲把他塞进市重点高中,结果开学不到两周就将逃课进行到底。
做个自由的人真难。冷弘泽不喜欢新学校,那群狐朋狗友不在身边,到处都是令人厌恶的说教。他正处于毫无感恩之心看谁也都不顺眼的年纪,整日目无法纪。
人像采集的时间定在下午第一节课,冷弘泽出了宿舍径直逆人流穿行,跑到校园东边的偏门,碰巧赶上高三学生去体育馆集会,场面乱哄哄的,趁人多眼杂,还真被他钻了空子,成功溜出校门。
可惜他的高兴劲儿持续了没两步就被门口保安室大爷揪了回来。
那大爷常年看门练出的手劲简直让冷弘泽吃尽苦头,二话不说拎起领子就往回拽,但凡他想挣扎一下就感觉脖子上那股无形的迫力跟紧箍咒似的,一点容不得人动弹。
冷弘泽就这么灰头土脸挨了一顿训,半死不情愿叫来班主任,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
他的班主任是个讲话不留情面的中年男人,冷弘泽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人到底教的是哪门课。新生报到第一天,全班听了这人整一上午的讲话,别班都解散去收拾宿舍了,就剩这间教室的小蜜蜂还在嗡嗡响,我不管啊,你以前在学校,在家里是什么样,来我班上,就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算,啊,听见没有?
这好听难听的东西,冷弘泽就听进去了一句,他觉得那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听见没有?”老严看着眼前这张半点不开窍的臭脸,气不打一处来,“眼睛往哪儿看呢!跟你说什么了?”
冷弘泽不屑动了动嘴,没好气道:“听到了,都、听、到、了。”
“哎哎,去哪儿!”
刚打开保安室的门,那人一下窜得老远,老严以为他又要溜,赶紧喝道。
“我要尿尿!”
冷弘泽头也不回,中气十足大喊。步子迈得疯快。
“……”
老严对这种把戏习空见惯,冷弘泽开溜的想法又落空了,被押回学生礼堂。好在年级人多,拍照进度缓慢,还没轮到十七班。
“站回去!”老严把他推过去,叫来一旁指挥的班长,“我上楼开个会,你带他去站位。”
“好,老师。”
班长是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从声音到样貌都认真的很,冷弘泽瞅了几眼,见她手里还拿着本学生名册,整整齐齐打好了勾,仅有的几个空格大概就包括自己的名字。
那女生看了看他,语气生硬道:“学号?”
冷弘泽冷笑道:“我不知道啊。”
说罢,他煞有介事压低嗓音,悄声说:“我不是这个班的。”
对方剜他一眼,说:“那这几天坐我后面的人是鬼吗?”
“……”
冷弘泽隐约想起来上周换座位,前排人的背影似乎有那么点熟悉,也是个高马尾。实在不能怪他无知,这人脑子本来也没想往这方面长。
“哦,你知道还问。”
他不高兴嘟哝了一句,觉得被耍了,脸色耷拉的。
班长对着名单数了半天,点了几个男生的身位,指着队伍中间一处,对那傻子道:“二十六号,这里。”
“怎么,插队呐?”冷弘泽抱着手,没茬找茬道。
女孩子翻了个白眼,不理他,走到队伍后面去。
挤满了人的长队在缓慢的挪移。
这得排到什么时候?
礼堂又闷又热,冷弘泽烦躁不堪。弯弯绕绕的尽头,立了个巨大的摄影架灯,频繁亮起闪光,不断有学生从灯罩底下走过。
冷弘泽从小就不喜欢规矩。他也不听别人跟他讲的道理。他习惯了家里打点的关系,犯点小错没什么,书念的不好,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他漫无目的地瞟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列稀松的队伍上,心想,插队就插队。
于是在后面排的那十几双眼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有个人影轻飘飘闪了出去。
他先是拍了拍队伍前端一个男生的肩膀,用不带一点商量的语气说:“喂,能不能让我先拍。”
那男生匪夷所思瞪了他一眼:“你排队啊。”
冷弘泽抓了抓微微汗湿的头发,不耐烦说:“不想排,我赶时间。”
“神经病,不排队谁给你拍。”那男生半是讥笑半是鄙夷,往前站了站,把自己位置的空隙霸满。
然而那人已经决心要这么做了,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想的,脑子一热,眼见前面空缺,自己这块成了最前端,便当即闪身,堵到那男生身前,贱兮兮补了句:“谢谢啊。”
“……”
身后人自然是气得半死,火气上涌,一把将冷弘泽推开,骂骂咧咧道:“有病啊你,不是一个班的插什么队,滚吧。”
冷弘泽那偏要没事找事的天性好像一刻也不能消停,即刻激起了无理的斗志。然而在此之前,他先一个踉跄,撞到摄影灯上,那玩意儿似乎不沉,倒地的时候却发出惊天巨响。
这回半个场子都安静了。
“喂喂喂,干什么?”
他模糊看见有张脸从相机背后闪现。原本幕布前的学生已经坐定,此时又好奇地站起来。
冷弘泽觉得自己点儿背,明知不占理,眉头依然皱得紧紧的,凶神恶煞道,“看什么看?”
一张破照,这么较劲?老子不拍了。
冷弘泽拍拍屁股,对满地狼藉无动于衷,带着股别扭的气,调头就要往礼堂出口走。四周的学生们为了看热闹,队形有些乱了,几个班的人混在一块,齐齐看着他,他没好气地用手在前方开路,嘴里叨咕着让开让开。
可惜没走成两步,堪堪卡住,自己又被人拎住了衣领。
这高中的校服都得做的这么结实,经得住勒,还顺手。
靠。
他不高兴的心气儿一上来,偏要往前继续走。
这时身后那手的主人开口道:“喂,我跟你说话,听不见吗?”
冷弘泽第一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解释的惊惶。
那是一种毫无滞涩的疏冷,加了几分淡漠的怒意,只叫人觉得沉,似是朝无月的海面丢入一枚碎岩,余音未落,被黑夜吞得干净,他那浅得装不了多一句话的耳朵,倏而被扎得要渗出血来。那惊叫坠在心里,成了一种奇怪的入侵。
他简直不敢相信被自己绊住了阵脚。咬紧腮帮,嚼着那股难言的情绪,誓要把它吐出来,吐到那人脸上。
可他转过身,看清了是怎样一张脸,却不知怎的,默默松开了牙,变作一声支吾而含糊的“啊?”
众人听了只道这坏小子准是怂包没跑,殊不知是当事人说给自己的疑惑。
啊。就是你吗。
“……”
眼前的人看着年纪不大,中等偏瘦,穿一件淡黄上衣,亮绿色长裤,一身鲜活配在这副生人勿近的面孔上,在空调不足的大礼堂里冒着丝丝凉气。
他还留着不合标准的头发,刘海间有一丛挑染的紫色,几乎压过了眼睛,神情凌厉,看起来不太好惹。
冷弘泽张着嘴巴,半天不说话。他好像在仔细打量着这个人的模样,眉头半挑,却怎么也皱不起来。不知为何,他在那一瞬间犹犹豫豫地想起自己,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从小就不甜的嘴,十几年的人生里,被街坊阿姨摸过头掐过脸被亲哥抢过玩具,他想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走开,快走开!但这一次冷弘泽默默咽了口水,最后残余的一点水汽也没了,舌尖干巴巴的,像含了口沙。
欲说还休的眼神飞了半天,带着一脑子嗡鸣停在那人脸上,眼睛太烫了,落不下脚,顺着光洁的鼻尖而下,停在那副微微凹陷的人中区域。
这个人有一片柔软的唇。方才匆匆抿过,微微湿润。
冷弘泽陷入了自顾不暇的谜题。
“啊什么?”对方口气冰冷,视线没有半点起伏,朝身后指了指,“捡起来。”
冷弘泽又盯了他半天,神思出走,游魂篡位,在脑中为非作歹,他想知道这人怎么长了这么一副皮相,怎么又好看又难看的,说完这些话,眼睛还能一眨不眨,像个假玻璃。
冷弘泽机械往回走了两步,恍然反应过来,又看了那人一眼,胸口霎时变得很烫,不知从哪里烧起的火,一下窜到了脸上,他赶紧转过身,乖乖支起灯架,将它摆得挺直,指尖挨到的地方都起了火,静默的余温,往这空阔的礼堂上方,升腾起一朵躁动的邪云。
那人等得不耐烦,根本没看懂冷弘泽脸上的玄机,挥了挥手,示意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重新折回到相机支架前,绝缘体一般嗓子对原先看热闹的学生漠然道,坐下,下一个过来准备。
学生们于是默默站回去排队,恢复了原先歪扭的队形。冷弘泽叉腰站在一边,等之前那个跟自己不对付的男生拍完了照,屁股刚离开圆凳,就即刻走到镜头前,以一种失焦的状态闯进取景框,叫那人重新抬起头来。
依旧是冷若冰霜,不动声色。只是眼中杀气腾腾。
“干什么?”
“你……”冷弘泽没想自己居然又支吾起来,很不满意,闭嘴重说,“到我,到我了,给我拍。”
下一位轮到的女生没好气大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排队啊?赶着投胎!
他听不见,一心只盯着眼前。
或许他不是摄影师,也不是老师。没离开过校园的少年蒙混过关,进来打个下手,搬点设备,干些杂活。
那么,冷弘泽想,我是不会管他叫老师的。
“你哪个班的,”那人似乎想皱眉头,转念又似乎觉得不值得花那点力气,淡声道,“学号多少。”
“十七班,二十六号。”
冷弘泽快速说完,就剩名字没介绍了,可他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褶痕浅淡的眼皮又垂了下去。
“十七班还没到,后面排队去,按学号排。”
他的声音从相机支架后飘出来,像地里长出来的蔓,勾住了冷弘泽的脚踝,又像一群飞不起来的蚊子,围着自己咬。
这本来是他早该听进去的一句话,只在那一刻,规矩似乎才有了它偶尔会有的样子。
他灰溜溜回到班级队伍中,放空盯着礼堂前方的幕布发呆。平均留给每个学生的时间其实很短,从坐下到快门光闪不过十秒,一个又一个高低的脑袋从灯罩后走过,校服衣角拂得旁侧的设备线摇摇摆摆。
给学生卡拍照的机会只有一次,但校卡一用就是三年,女生们都互相传着镜子,时不时打量自己的仪容仪表。她们也在半开玩笑地议论着那个看起来很酷的男孩子。
头发很炫哎,是不是染的。
他好瘦啊,胳膊只有这么——点。
一个女生说着用手比了个窄口的碗。
看起来没多大啊,是老师吗?
才不是咧,那个阿叔才是摄影师啦。
哦……
果然,那位半途出去的大人一回来,少年就起身让位。
于是光闪更加频繁。冷弘泽从偏侧角落逐渐挪移到靠近中心的位置。此刻的视野内已毫无遮拦。
他忽然有点紧张,脖颈后侧微妙的僵硬,移开视线以后,眼中洇着淡淡的黑斑。
轮到了那群女孩子,一个接一个,像落单后矜持自顾的麻雀,端端正正坐下看镜头,男孩子就在一旁,眼睛却并不聚焦,一种介乎于神游与无趣之间的厌烦,似乎在达到某个顶点后突然告一段落,落下仓促一撇。
“等一下。”
他说。
说话间,那个坐在凳上还在试图调节高度的男生身形猛地一晃,差点滚到地上。
“喂喂,那都是调好的,别瞎动!”
舅舅从相机前直起身子,极其不耐烦对那学生喊道。
可是那个人,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好像不管他下一句说什么,都会先被这一道目光吃干抹净。
“等会儿。”
冷弘泽屁股下的垫子还是温的,他连坐都没坐稳,半边腿就支到了地上,惊魂甫定。那打光伞射过来的光源似乎太亮了,明晃晃照着他的脸,像一根倒刺。
他皱了皱眉头,嘟哝一声算了就这样吧,然而那道光只是钻进了他的耳朵,视线还很清楚,对面的人走了过来,那根刺便跟着穿过了头顶。
什么感觉也没有。某样东西突然消失了,冷弘泽觉得怀里凉飕飕的,可能是汗爬过了手臂,又或是毛孔感知到的莫名战栗。
那人掰了掰灯架的旋钮,不知道在用什么角度摆弄,额前刘海压得很低,衬得出几分秀气的神秘,绿莹莹的裤子松垮贴在腿上,又多了一点不着调的稚气。他在低头时变得极其专注,好像在做一件顶天的大事,烦躁一扫而空。冷弘泽紧紧盯着他,神情如同见了鬼,朗朗乾坤下活脱脱的勾魂鬼。
只见男孩子弄完了灯具,抬眼瞟了瞟冷弘泽,指着自己衣领,顿了半秒,道:“领子,翻翻。”
冷弘泽看不见自己半边领口折了过来。他愣了半天,胡乱扯了扯自己的领子。然后把它们都扯乱了。
“……”
对方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亲自捋平了那两个不听话的角。冷弘泽的手僵直地反扣在肩峰上,通过布料的共振感受到那人指尖的轻弹。
他闻到一股很淡的烟味。
“好了,”那人终于皱了皱眉头,漫不经意问,“学号?”
“二、二十六。”
他就这么又看了冷弘泽一样。就像他看过的前面几百号人一样,淡漠无关的一眼。也许记得,也许已经忘了。
冷弘泽突然伸手把他拉住,吞吞吐吐问,你,你叫什么?
他一下子想起了老严的话。来我的班上,就是白纸一张,什么都不算。他一并想起来,老严是教数学的。
“同学,看镜头了喂!”
摄影师傅打了个脆生的响指,那人微微皱着眉头,甩开冷弘泽的手,什么也没说。
冷弘泽能在那一刻留下的,只有那道消失于眉间的纹路。平均用时不到十五秒的人像采集在这里拖到了漫长的两分钟,他第一次见到方衍就经历过最剧烈的心动。
然而方衍心里想的却很简单,这个强迫症患者克制着自己不轻易翻白眼的冲动,一面腹诽,那个猪头为什么要把一边领子竖起来,他看不到它们是不平的吗?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命运只忠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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