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

　　这一刻我呆住，心口有种微微的痛。
　　当然我从前见过他，没有人能轻易忘记这样的一张脸。它充分显示主人性格：浓眉紧皱，象有一肚子不如意的事；眼神亮而尖锐，看人的时候好像能顺便看穿别人的脑袋；嘴巴向下微弯，抿得很紧，显得又骄傲又冷酷。
　　我当然记得他，只是不记得何时与何地。
　　在我的脑袋里一定有堵墙，很多事情挡在墙那边，我知道它们存在着，可是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就象有时候有一些奇怪的词语和想法象豌豆一样地蹦达出来，但是若是想看清楚实际的样子却是不能了。
　　豌豆？我说豌豆了吗？
　　“你想起来了？”他眉头皱得愈发紧，紧紧抓住我手腕。
　　“当然。”我说。
　　他一把将我拉近，深深看入我眼睛。
　　这个时候四周围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空荡荡的碧波中央，唯有阳光，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背后的水中。啊，这个情景多么熟悉，好像在很多年前的梦里见过。
　　我顺从地抬起眼睛，也看着他。
　　一定是哪里让人不满意了，我听见他叹气：“不，你没有。”
　　语气中有一点点失望呢，这可让我有点糊涂了。他是希望我想起什么来的吗？在我从泡沫里诞生至今，这样简单的生命里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一定要记得的呢？
　　他携着我的手带着我向上游，速度比鱼儿还快。这种感受令我愉悦，我从未以这种速度在海中遨游呢。海水温凉适宜，越往上光线越亮，水温也越暖，十分舒服。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可是忽然哗啦一声，我身体一轻，尚未反应过来呢，便来到一个怪异的世界。
　　温暖厚实的水不再无所不在地包围着一切，而是落到了脚底下，轻轻地皱着波浪，泛着金色的鳞光。它一望无际地延伸着，一直到极远处变成一条线。而那条线之上，却又是一片蔚蓝的海，极之平静，没有皱褶。
　　呵，那是天空，我当然知道，天空中飘浮着洁白云朵，金色的太阳灼痛我的眼睛。我的手指间没有水的流动，取而代之风的吹拂。这个世界这样陌生，却又异样遥远地熟悉着。
　　我们攀上一块突出水面的礁石上，惊走几只栖息的海鸥。
　　“看。”海王指着礁岛中间一块洁白如云的石头，那块石头突兀地矗立在黑乎乎的礁石群中间，显得十分触目。走到跟前，才发现石平如镜，光可鉴人。
　　“这里是镜石岛，每个晴朗的夜晚，海里的人鱼都会聚集到这里来，临镜梳妆，弹琴歌唱。”他叫我站到石头跟前，“你不记得过去的事，总该记得你自己吧。”
　　我望着石镜上映出的人影——镜子里一个又黑又瘦的女孩子也怯怯地望着我：一双迷迷茫茫的眼睛，脸很小，快要被湿漉漉、水草般的乱发给淹没了。身上穿着的衣袍不知是什么质料制成的，并不沾水，还闪烁奇异的细碎光芒。
　　这就是我啊，跟之前看到的美丽的人鱼可有天壤之别。
　　“看仔细点。”旁边的人观察着我的神情，不满地说道。
　　哦，我看到了，在我的额头上好像还有道疤。本来就长得丑，居然还被毁过容。我摸着那凹凸不平的伤疤，心里突然起了一阵烦闷欲吐的感觉。好像这个东西，曾经带给我很大很大的伤害，伴随着十分不愉快的记忆。
　　“还是想不起来么？你还真不是一般地笨呢！”海王肆无忌惮地嘲笑我，不知为何，听起来竟然很愉快呢。
　　“是的，我想不起来。”我有点沮丧，“是什么事情我不应该忘记的呢？您告诉我好吗？”
　　他看着我，有一刻不作声，半晌才道：“我不高兴！你自己想得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罢。从前发生过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别人告诉你的，可跟你自己记得的不一样。”
　　竟然这样说，我不甘心：“章大娘说我是您从泡沫里捡回来的。”
　　“是。”
　　“所以我的名字叫做沫吗？”
　　“所有从泡沫里诞生的小美人鱼，一开始都叫做沫，等到她们渐渐长大，会给自己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或者，由她们的主人来命名。”
　　“哦。”我又问，“可是我为什么跟她们长得不一样？为什么我没有尾巴，却有一双腿？”
　　他突然皱紧眉头，我以为我问题太多令他厌烦。可是他霍然转身看向某处，怒喝道：“出来！”并不管那躲在暗处的是什么人，话音未落手就是一挥，将一枚不知何时拾在手中的小石块激射过去。
　　“嗳哟！”平静的海面下一阵翻滚，水淋淋地爬上来一个人，虽然嘴上叫得狼狈，脸上却笑嘻嘻。这是一个与海王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男子，比他略矮些，也是一头漂亮的银白头发，却穿一身火红袍子，也是十分耀眼的一个人。
　　“是你。”海王仍是摆着他那副冷面孔，瞪着来人，象要在他身上穿个洞，“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做什么？”
　　那男子一边上下抛着那枚被当作暗器的石子，一边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嘴上却道：“我这不是好奇你中途离开到底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嘛！你不知道，刚你一句话没说拍拍屁股就走人，红莲海的使者老头快要气爆了，说我们碧落根本没诚意结盟，说我们慢待使者就是侮辱他们的王……”
　　“所以你竟敢跟踪我？”
　　海王不悦地挡住他的视线，可是他竟伸长头来看。
　　“这就是那个著名的小人鱼？”他摸摸脑袋，有点疑惑，“可我看怎么是个人类？”
　　“她是人鱼还是人类，跟你有什么相干？”
　　“跟我是没相干。”那男子狡黠一笑，“但跟你可大大有关了，身为碧落海的王，如果豢养一名人鱼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如果藏了一个人类，传出去可不大好听。”趁着海王未来得及接腔，他又冲我挥挥手：“嗨，我叫陵迦，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名字。”我老实地回答。
　　“还没有名字哦……”他摸着下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开始偷笑。“咦，那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双眼之间，忽地迈开步子飞快绕过我前面的人，伸手来探我额头上的疤。
　　“别碰她！”
　　海王企图制止的声音几乎和他的惊叫声在同一刻发出。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看到面前的陵迦飞快地缩了手，一脸惊骇。
　　“这是什么？”他捧着手指，连声呼痛。
　　“是个你不能碰的东西。”海王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胸，眼睛里头终于有一丝笑意。
　　“那迦啊，你到底带了什么妖异东西回来？她额头上的印记好生古怪，竟然连碰都不能碰！哎呀，我的手，都快焦了！”
　　那迦？这个名字一入耳，令我再无心思索陵迦余下的话。我胸口针刺样一痛，海王的名字，原来叫做那迦么？那迦，这必定是过去记忆里一个很重要的名字。我很是期待它能够唤起一点点可供追寻的蛛丝马迹，可是丝毫没有。
　　相反地，我感觉胸中那阵烦闷之意越来越甚，再怎么努力也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
　　却是一口血，有几点血沫溅到镜石上，颜色是可怕的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