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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知知!”
云皎还扒拉着焉知的袖口大喘气呢,就被闻风赶来的焉时其拽住手给隔开了。
全喜跟了上来,瞅了瞅一脸平静无波的焉知,又瞅了瞅喘的跟条狗似的云皎,贴在一旁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本来有事的,现在没了。
原是想赶上来问问这女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看看这女郎与五年前救他的女侠是何关系。刚才被焉侍郎这么一唤一拦,他便是再愚钝也明白了不是。
这女郎不正是他想的那位乖乖巧巧,容易拿捏的乡下姑娘。
云皎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巧,当下人家姑娘的哥哥在,也不好有过多接触,理了理衣冠,只得先行致歉:“无意冒犯,云某只想问问姑娘的糖袋在何处买的,云某恰才在亭中闲坐,偶然瞧见姑娘的糖袋,觉着霎是好看,也想买个来。”
糖袋?
站在两人中间的焉时其眼皮子一跳。
这云皎指的莫不会是知知随身带着的那些个粉红碎花的小糖袋罢?
说起这小糖袋,倒挺有来头。
不,应当说是只此一份。
他家阿爹某日看画本子,画本子上的小姑娘都穿着颜色亮丽的裙子,抬头又只见家中两个姑娘一身黑衣黑裤好不暗淡,当下心中计较,过不几日便让人抬了两大箱粉红碎花的散花百褶裙上山来,娘和知知各一箱。
谁成想那繁复的衣裙压根不得她们意。
阿娘嫌裙子造作,知知嫌颜色太丑。家里剩下的几个大男人也没人能穿这女儿服饰。
阿爹最后只能把那裙子的料子裁了,给知知缝了各式各样的棉被,枕头布,还有知知日日要带在身上的小糖袋。
每每看见那熟悉的粉色碎花布料,焉时其都暗自鄙夷他阿爹的审美。
如今这谢家浪荡子竟问知知,也要买这样式的糖袋?
“你说这个?”
焉时其身后,焉知掏出自己兜里的糖袋,用手指勾起来朝云皎示意。
云皎眼睛一亮:“是,正是此袋。”
焉知:“这袋子是我爹自个缝的,别处大概没有。”
说罢,把糖袋里装的鼓鼓囊囊的糖糕倒出来,将空袋子递过去。
“你要的话这个给你罢,我家中还有。”
云皎此刻的模样煞是招人眼,宴席上还未散尽的人围着他们看热闹,焉知没想在这多待。眼见云皎把糖袋接过去,事情毕了,连招呼都懒得打,拉着焉时其转身便走。
眨眼就出了府门。
云皎愣愣接过空袋,呆滞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短促地“啊”了一声。
他话还没问完呢。
谢家公子在王府衣冠不整追着人家小娘子跑。
此番事迹被一众宾客散播开来,云皎在上京可谓是丢了个大脸,给他那本就狼藉的名声又添了一笔新墨。
“你这又是干什么?不是前脚和我说要找焉侍郎他妹妹好好拿捏拿捏吗,怎么后脚又颠儿颠儿地上赶着来了?”
回府的路上,全喜对刚刚云皎上演的那一出千里狂奔莫名其妙。
云皎心里正堵着呢,眉眼一敛,反是质问起了全喜:“你识得焉侍郎的妹妹,怎么不早告诉我?”
全喜:“人焉知姑娘刚来上京,我哪能知道啊?这不你去扒拉人姑娘,把焉侍郎惹急了,我这才能知道。”
他还觉得奇怪呢,云皎再怎么要找个小娘子凑合,也不至于上赶着像条哈巴狗似的去扒拉人家吧。
“怎么,你看上了?”
全喜打趣了一声。
云皎懒得搭理他,整了整衣裳,直起身淡淡回看他一眼,加快步伐迈步往前走去。
“唉,你怎么还有劲?刚不是喘的快撅过去了吗……”
这厢云皎刚寻到久违的恩人踪迹,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回到府里,却见府里的侍从都被清了出去,只剩个孤零零的前院,里头端坐着他爹娘。
石桌对面是戴着帷帽、一身布衣的皇后 。
还有个面生的,背着药篓、神色木然的俊俏郎君。
云皎见怪不怪,端过一把木椅就在石桌旁边坐下,听皇后和他娘唠嗑。
云皎的娘和皇后是亲姊妹,皆是前宰相家族夏家的小姐,因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自小便没养在一处。他娘是长女,随母亲云氏承了蛊毒云门的位置,妹妹则随父夏宰相入东宫,进朝堂,成了如今的皇后。
他娘与皇后娘娘不亲,但碍于谢家已经站队了太子党,每逢皇后找上门来,倒也不至于给人拦在门外。
不知是不是因为早年外祖与外祖母具亡,皇后在朝中无家族依傍。虽没有过多来往,皇后这些年倒越发与他娘亲厚。
若说前半生,他娘是那个被家族扔开,没有爹娘教养的可怜人。
那后半生,皇后便是没有家族依仗,与枕边人互相算计猜疑,瑟瑟蜷于深宫之中的丧家犬。
皇后身患痛症,已有二十年之久。
每逢月圆之时,便有如万蚁撕扯般的剧痛,肌肤糜烂白骨尽显,混不似人样。
痛症源于九宫山上一种名为黑斑的毒虫,此虫毒性巨大,至今都难以被炼制成蛊,且因其常在九宫山夜中出现,因此位于九宫山上的云门子弟一直有着禁足令,夜间不许外出,云门四周每日都要派弟子撒药水来避此毒虫。
没人去问,但所有人心知肚明:二十年前,还是夏家小姐的皇后娘娘曾去过云门,许是对云门了解不多,无意间被毒虫所伤,落此病症。
他娘一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皇后最开始找上门来时,他娘是拒了的。
二十年的痛症就连皇家太医都没能治好,她云门又是专修蛊毒的宗门,对医理知之甚少,又如何能妄图与之争。
直到后来听见太子无意中提了一嘴,说皇后娘娘中的是黑斑虫的毒。
世人不知,但云门皆知:黑斑虫只生于九宫之上。
而九宫之上的云门,曾是他娘的地界。
九宫贫瘠,皇后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去九宫,若说真有什么会引她去的,那只能是她阿姊,当时的云门门主云琅,云皎他娘。
他娘嘴上没说,但他娘身边的医女倒是动了。
医女名为祁欢儿,是医术圣手祁长老之女,多年前蒙他娘的恩情,为修习蛊毒,与圣手爹断绝了关系,自愿伴在他娘身侧。
等皇后娘娘再一次找上门来时,医女给她诊了一番脉。
结果是毒深入骨,无能为力。
不过医女说她早早给师弟送了信,师弟随她爹已修行结束,过些时日便可赶到。
按医女说的,比起半吊子的她,跟随她爹多年的师弟才是真正的圣手传人。
云皎打眼瞧了瞧一旁面色木然的白面郎君。
不出意外,这便是医女提起的那位姓焉的师弟罢。
石桌上皇后拉着他娘聊得兴起,他爹和神医在一旁喝茶。
云皎手上还攥着焉知递给他的那个粉色碎花布袋,此刻正闲觉无趣,拨了拨外袍,把藏在腰间的那个恩人之袋取了下来。两个布袋一左一右拿着对比,斟酌着其间不同。
云皎看得认真,没注意到一旁石桌上的白面郎君眼神自落在那粉嫩的布袋后,便凌厉起来,不时朝他这边一瞥。
当年因为被二哥的毒丸子毒出了阴影,焉时岁十岁就离开山庄跟着师傅出去云游,立志要修习出能抵御他二哥毒药的医术。
到如今已满八年。
前几日收到师姐的信,被师傅无意打开看到,这才被师傅允了让他出师。
他回京城前寄了封信去山庄,告诉爹娘他先来京城帮师姐给人治病,治好后便马不停蹄回庄里躺着。
他再走不了一点路了。
他宁愿回家被二哥喂糖丸窜稀三月,也再不想走一点路了。
焉时岁一向觉得自己很是有自知之明,像他这般的懒人,能修习出师便已不错,不能奢求过多。
听着面前两个女眷话家常,他只愿她们说快些,好让自己能早点回家。
恍神中,他余光瞧见了旁边一抹熟悉的颜色。
两坨辣眼的粉,在他眼角一晃一晃的,诱的人心烦。
上一次这么心烦还是他阿爹用两箱丑得看不下眼的衣裙将他阿姐的屋子全给整成粉红色的时候。
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
他蓦的转头。
咦,那处什么时候坐了个人?
再往他手中两坨粉色东西上一定眼。
?
那不是阿爹给他阿姐缝的糖袋吗,怎么在那人身上,还有俩?
焉时岁看过来的视线火热,云皎就是再想忽略也难,抬头朝他看去。
谁成想反被瞪了一眼。
焉时岁收回视线,反身和桌上众人打了个招呼,说是想去找云皎问问事情,下了石桌便直直往云皎这来。
“你这糖袋哪来的?”焉时岁单刀直入。
他阿姐给他投喂糖糕投喂的多,凑近了看,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阿姐的糖袋,上面还缠着一圈红绳,是阿爹怕阿姐杀孽过重,给她系上辟邪的。
阿姐的糖袋怎到了这陌生的男人手里?
看着眼前的郎君气势汹汹往这边来,云皎初以为是自己瞧过去的那一眼惹他不满。
谁知这焉神医上来便是问他糖袋。
怎的,今儿他是跟这糖袋犯冲,一个两个都来跟他这糖袋较劲?
看着眼前人气鼓隆咚的样子,云皎疑惑:“怎么,这糖袋是你的?”
“不是我的,是我阿姐的。” 焉时岁一板一眼地应声。
“啊……你阿姐的……”
云皎指尖碾着布袋的料子,往他眼前递去:“这两个糖袋都是你阿姐的?你要不再仔细看看”
焉时岁瞟都不用瞟,十分确定:“都是我阿姐的!”
云皎将糖袋勾回来:“所以呢,你这是想让我还给你?”
像是生怕焉时岁看不到般,云皎小指勾着两个粉嫩的糖袋在空中画圈,语气嘚瑟得紧: “那可不成啊,这糖袋可是我从一位女侠身上捞到的,那女侠相貌丑陋,可不像是你这位小郎君的阿姐。郎君莫不是在骗我罢?”
焉知的人皮面具就那么几个,其中算得上长的丑的就只有肖似村口李老头的那张。焉时岁早就见过,是以云皎提这么一嘴,他马上便可以对号入座。
焉时岁被那两个糖袋惹得心烦,让云皎忽悠瘸了,也没想着他阿姐的人皮面具不能示人,开口就爆出来:“我阿姐就是长的丑,跟老头一般丑!”
云皎紧跟着接了话:“不会是长了张厚唇宽额方块脸,招风耳朵腊肠嘴,大蒜鼻头绿豆眼?”
焉时岁不假思索便应:“是!你说的就是她!她还长了条一字眉!”
焉时岁的描述与他的恩人形象完美契合。
云皎见着套出了话,忍不住轻笑一声,轻手捻着布袋上的碎花纹样,徐徐问道:“焉神医的阿姐莫不是叫焉知?”
阿姐的名字一下子被报出来,焉时岁在原地一怔,混沌的脑瓜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阿姐的假面和名号向来是不能被对上号的。
云皎眼见着面前的郎君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焉时岁腿心一软,差点当场瘫下去。
阿姐,不好了,岁岁好像被人忽悠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看到焉时岁愁得皱巴巴的脸,云皎心情大好地回了房。
焉时岁颤颤巍巍直起身,恍惚着眼,强撑着在庭院里给皇后诊病。
皇后的痛症有药可医,但当下唯独缺少一味重要的药材——日枯。
黑斑毒虫毒性烈,得有能与之抗衡的剧毒辅之,以毒攻毒,才能根治痛症。
而日枯草顾名思义,一年只开花一次,开完花后毒性尽失。因此若要获得此毒,必须趁它开花时炼出毒来。但日枯草长于深崖之中,只在每年三月开花,开花时间不定。如今已是四月,若想寻得此草,怕是难上加难。
他只能暂且拿些药给皇后吊着,缓解这痛症,等药材备齐再行诊治。
*
焉时岁是被云皎送出的谢府。
许是看他好玩,云皎煞有兴致从屋内拿着一碟糖糕出来送他,仗着身量高,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肩,言语里套着近乎。
“岁岁是要在京城与焉侍郎一同住吗?”
这焉家小弟是真没有一点心眼,被他一忽悠,眼见着自家阿姐的身份被爆出来,心下慌乱,从庭院到府门的一路下来,连自己姓甚名谁,全家几口人都给他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云皎这人也没脸没皮。
前头还是“焉神医”呢,问清了人家名姓后,转眼就“岁岁”、“岁岁”地叫上了。
焉时岁不自在的很,觉着云皎的手臂像把刀子似的横在他脖颈上,瑟缩地动了动身子,略有些不解地低声问:“焉侍郎?”
这狐狸公子说的是哪家的焉侍郎?
他家没有人在京城住着,此番事了,他是要回山庄的。
云皎:“户部侍郎焉时其,不是岁岁大哥吗?”
焉时岁脑瓜子“嗡”地一响。
他就八年没回来,大哥啥时候在京城当上官了?
*
被云皎的人领到焉府上时,焉时岁还处在震惊的余韵中无法自拔。
看着眼前这一块四四方方梨花木匾额上的两个大字——焉府,他倒抽一口气:家中是真发达了,还能买得起府邸了。
在外游历八年,一直未曾通过音信,焉时岁不知道大哥和阿姐都来了京城久居,因此出师后,家书也只寄往了庄里。
焉时其听见敲门声打开府门,看到端站在门口的焉时岁,差点没认出来。
他阿弟离家时还只是个软软糯糯的小白面团呢,如今却快要与他等肩高了。
“岁岁?你怎么……”
焉时其还没问完,焉时岁一个熊抱搂住他大哥的腰,话都说不齐整就开始哭。
“大哥!呜哇……”焉时岁在谢府硬撑的腿瞬时软了,往他大哥身上扑去。
焉时其没来得及避,直直被他撞了个趔趄。
“阿姐……面具……我……哇……” 焉时岁的鼻涕眼泪这会儿是一齐下来了。
若说刚才他是死死按捺住自己的害怕,那现在他一点都装不下去。
谢家的那个狐狸公子忽悠他。
他好像把阿姐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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