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夕何夕

　　春末昼长夜短，直到了傍晚时分，天空才稍显暮色。
　　吴淞码头传来阵阵船笛的呜咽声，仿佛这乱世中夹杂的不安和焦躁。远远驶来一辆白色的大船，却原来是从南洋来的。甲板上，一个着黑色洋服的男子正极目远眺。他看上去俊秀挺拔，眉目刚毅，样子不过二十好几。离岸渐渐近了，他还是这么看着，目光深远而迷蒙。说不清楚是在看着平静的黄浦江，还是在看身后一片迷蒙的十里洋场。
　　待船靠岸后，男子跳上了一辆黄包车，只说：“去梦阁。”坐在黄包车上，他却不断打量着阔别三年的上海。那些高高低低，中西交融的房屋、四处香艳的香烟广告、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店、以及各大歌舞厅门口、街头巷尾那些着装妍丽，谄媚笑着的女子。这就是上海，男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终于回来了。”
　　夜幕下，十里洋场的街灯璀璨若星河，星星点点缀着七彩霓虹，瞬间为这个古老的城市披上了盛装浓彩，别样妩媚。就好似旧时的六朝古都，十里秦淮金陵夜，连河水都被胭脂染红了去。
　　沐卿儿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海青楼二楼，只后面一间房亮着微弱的光。是这里了。她埋头抚平淡粉色旗袍上的皱褶，深吸一口气，便朝楼上去了。
　　楼梯看上去比上次来的时候新了许多，想是重新刷过漆了。她一步步走上去，绣花鞋踩在上面却没有一点声响。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底，却有两名男子拦住了她。她也不看那两人的样貌，只淡淡地道“让开。”那声音一如平时的温软，却透出了浅浅的威严。两个男子正面面相觑，房内却传来一个声音：“让她进来。”其中一人连忙开了门，另一人则不好意思地对她点点头，算是赔罪了。
　　这个雅间不算太大，一眼便能看见窗边的男子。男子正端着茶杯，似在低头回味杯中茶带来的的清醇香远。见卿儿进来也不抬头，只道：“坐吧。”
　　沐卿儿也不再言语，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有风从窗外徐徐吹进来。她向外望去，这一片灯海竟将天边一轮凉蟾都映得失了色。夜已经很深了，可整个上海没有一丁点儿安静下来的意思。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人声如潮，长歌魅影，笙歌夜舞。她突然想起什么，只觉这样的热闹更使她心烦。一声微微的叹息不自觉从红唇间流出，她只觉得这路是那么孤独。
　　声音虽轻，男子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眉毛轻挑，继续转动他的茶盅，半晌才道：“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为何……”
　　“放心。。。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沐卿儿打断他的话，眼光却依然留恋着窗外的夜色。
　　男子握着茶盅的手骤然的停住，有白色的光亮在男子双眸中闪过，却又黯淡下来。他站起身，慢慢踱到沐卿儿身边。
　　沐卿儿回过神来看向他，下巴却被他轻轻勾起。耳边响起了他低低的声音：“下面，你打算怎么做？”
　　沐卿儿莞尔一笑，怎么做，她自然早就想明白了。她定要他赔上所有，万劫不复。
　　正值春末，多少有些落红满地，天气又还没热起来，竟带了几分萧索的味道。
　　现下，国内也不很太平。日本在北平那边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万里山河，南方又□□不断。
　　此时的如是戏院却没有受到任何动荡的影响。依然夜夜都满座。金华流转，玉堂生辉，大堂内不时便会爆发出人们的喝彩声。是夜，如是戏院照例挤满了全上海的达官贵人、名流商贾，乃至寻常的的市民阶层、车卒小贩，都要寻一个位置听上一两句。沐卿儿唱罢回到后台，如是班的金班主就搓着手叫住了她，“卿儿姑娘，外面有位林少爷想见你，说是约你小聚一下。”
　　“林少爷？”沐卿儿轻轻问了句，便自顾自地在镜子前坐下来，拿出貂油卸去脸上浓厚的油彩。
　　“是啊，这位林少可是出手阔绰，近来天天捧你场的呢。你看……要不……”金班主谄媚地站在一角堆起了笑容，可那对三角眼盛满的是焦虑。
　　要知道沐卿儿外表温文秀雅，性子却孤高得很，平常不爱搭理无关紧要的人，应酬这等闲事更是能推则推，逼得紧了也不发怒，只是冷热讥讽一番。言辞之犀利说得那些个达官贵人既无地自容，又不好还嘴。
　　沐卿儿也不答话，一点点地擦着脸上的油彩。过了许久，久得金班主准备出去回绝那林少爷的时候，沐卿儿才放下手中的貂油和绸布，道“你转告那位林少爷，我一会儿便过去。”
　　“是，是，我这就去说。”金班主大喜过望，笑吟吟的关上门传话去了。
　　沐卿儿摇摇头，将工具悉数放进抽屉里，只听又一阵敲门声。她皱皱眉，问：“又怎么了？”门打开来，却是戚景陵的秘书靳海川走进来道：“沐小姐，打扰了。听闻今日小姐是要唱《玉蜻蜓》，柒哥也想来捧小姐场的。只是今日柒哥实在有重要的事，于是便命属下送上这花篮……
　　靳海川手一比划，几个跟班的就抬进来一个花篮。
　　沐卿儿将抽屉关好，看了演姹紫嫣红的花篮，笑道：“靳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柒哥是大忙人一个，能想到送我这花篮啊，小女子已经很荣幸了。
　　靳海川笑着摆摆手正欲说什么，身边另一个女子道：“卿儿，打你进戏院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小看不得……前一个邀约刚走，这会儿竟是静竹会的柒哥来了。”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卿儿姑娘已经答应了林少爷的邀约。”金班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劲儿地给靳海川道歉。这事确实让他为难，柒哥可是上海滩最不能得罪的主，可是那林少爷……看起来也不是善类。沐卿儿忍不住笑出了声，道：“班主，您老这是干什么呢。人家柒哥只是送了个花篮来，柒哥这么忙哪会有时间约我这种人。”
　　班主看看沐卿儿，又看向靳海川。靳海川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同意沐卿儿的说法了。班主这么一弄，倒不好意思了，于是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沐卿儿对靳海川笑道：“那位林少爷还等着呢，就不陪靳先生了。您要是要留下来听戏啊，我就叫班主将那楼上最好的包间给你空出来。”
　　靳海川摆摆手道：“柒哥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我得回去告诉他这花篮沐小姐已经收下了。改明儿再陪柒哥来捧沐小姐场。”
　　沐卿儿闻言，施施然鞠了一躬，笑道：“那就恕我不送了。”
　　待得靳海川离开，沐卿儿也随后朝海青楼去了。
　　沐卿儿推开海青楼二楼雅间的门，屋内黑暗一片。若不是烟头在黑暗里闪着忽明忽暗的光，她也不能断定屋内有人。
　　她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夜色便覆盖着男子的整个身躯。他着一身深色的长衫，不慌不忙地吞云吐雾。沐卿儿侧目看着男子，他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只是那样好看的眼睛里，却隐藏了所有的情绪。
　　“你这么有把握？”静默一会儿，男子才开口问道。
　　“呵。”沐卿儿轻笑一声，边拉开椅子坐下边道：“嫉妒可以让男人发狂……”
　　“哦？”男子笑了笑，沐卿儿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了一丝丝轻蔑。可她不介意，过几日便会见分晓。
　　靳海川回到别墅时，戚景陵已经回来了。他敲敲门进去，却见戚景陵正坐在露台上独自斟了红酒喝着。
　　他道：“柒哥，花篮沐小姐收了。”
　　“恩，知道了。下去吧。”戚景陵淡淡说完，又似想起什么，说：“今年的百合不新鲜。明年换家。”
　　靳海川应了声，知趣地退出去。屋内只留了他一个人。他点起一只烟，狠狠地抽了几口。今天一大早，他就独自驱车去了城西的墓园看大哥和林宛白。三年前请来的那个守墓人，也已经不复三年前的壮实，走起路来有点佝偻，他才真的懂了，时光是不等人的。他坐在墓前絮絮叨叨地对他们说了很久地话。这么些年，除了靳海川尚算了解他，其他时候他都能感到深深的孤独。自从他们走了以后，这样的孤独再没离开过。
　　月光从摇曳的树影中洒了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片明亮一片漆黑，就好像……她。他没来由地突然想起她，沐卿儿。这三个字从他心头划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印迹。这个温婉的女子，却隐隐透着一股傲气。如同夏日里绽放的白莲，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戚景陵刚有几分看穿时，她的身边又再次笼罩起了薄雾。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让他更有兴趣关注她。她和宛白很像，像到初识的时候，他心里竟想过，是不是宛白回来了？
　　戏台上钟鸣锣响，伴着流转的唱腔唱出一段段风花雪月。戏台下毛巾乱舞瓜子四散嬉笑怒骂上演着另一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氤氲的烟与摇晃的灯彼此纠缠着，爱之欲其出，恨之欲其死。沐卿儿今天的戏早早完了，她卸完妆后并不离去，而是在幕后朝场内悄悄张望着。
　　二楼的雅间里，不出所料有一个俊朗的身影。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从沐卿儿精致的脸庞上一闪而过，她料定他会来，而且以后都会常来。
　　“卿儿~”远远传来一声轻轻的叫唤，是苏韵的声音。沐卿儿忙应了话，进了内堂化妆间。
　　苏韵是她在如是班里唯一个算是朋友的人。苏韵给人感觉单纯善良，每每遇到难事，总像个孩子一样，喜欢撒娇缠着她。
　　“卿儿，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苏韵一身鹅黄色蕾丝洋装，手里拿了把同色的小洋伞，戴了顶淡粉的花边洋帽，在她面前盈盈一转，就有浓烈却好闻的香气袭了过来。
　　“很漂亮！”沐卿儿围着她转了两圈，终于点点笑道。
　　“真的？”听得她这么说，苏韵顿时笑得更灿烂了。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苏韵却忽地收起笑容，转身坐在椅子上，低头叹了口气，嘀咕道“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这句话声音甚小，沐卿儿却听得清晰，她悄然笑道：“他？谁啊……”
　　咚咚的敲门声，随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沐卿儿没有抬头，心中却是有数了。
　　“沐小姐，柒哥想约您去雅间一聚。”靳海川望着眼前的女子，知道她是不平凡的。自从林宛白走后，戚景陵还是第一次对别的女子上了心。这个女人有什么样的魅力？说白了，她不过是个唱戏的。可对人对事却是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亦不似那些市井野花。以戚景陵在上海滩的名声，多少女的想靠近都不得。而她却依然淡淡地，仿佛对谁都一样。
　　“柒哥能想到卿儿是卿儿的荣幸，只是卿儿今日身子有些不大利索。还望柒哥见谅。”软软的声音从沐卿儿的两片红唇中溜出。
　　苏韵在一旁悄悄对沐卿儿使了个眼色，沐卿儿自然明白。她是觉着自己遇到了大金主，怎能轻易放过。可是她又怎知，这男人她是要定了，不过可不是为了那些个权势金钱的。她又怎知，这招欲擒故纵，只会让收获来得更快些。
　　靳海川回到雅间对戚景陵耳语了一番。戚景陵面无表情听完他的汇报，眼底却有一丝精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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