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

　　沈決的小脑袋瓜在这一刻剧烈运动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运转程度。

　　味道！那个味道！
　　外套！那件外套！
　　是那个女人！！！

　　大脑瞬间停止运转，眼神也随之停顿。过了片刻，她稍稍挪动僵直的背部，缓慢转动眼珠，瞄向那人。

　　那人已经将身子往后退去，工具箱随意放置在脚边，手臂背在身上，慵懒地站在背光处，没法真切地看清那人的神色，沈決莫名觉得有种压迫感，好像是在质问她为什么没能认出自己。

　　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察不对。

　　凭什么自己要这么不自在，被睡的人不是她吗，这人到底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地撩拨完后还能这样调侃自己？沈決越想越气，回头看了眼还没醒的师姐，咬牙，拉着那人冲了出去。

　　她扯着那人到了一处拐角，黑漆漆的，她谨慎地朝周围瞧了瞧，觉得应该不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抬起头，压低嗓音，怒斥，“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把我睡了不说，现在遇着了，又借着工作骚扰我，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人看着沈決炸毛的模样，非但没觉得羞赧，反而笑意更深了。她划了划脸颊，好笑似地说“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很想你，想念你的身体，我说过好几次了，你的背很美。”

　　沈決表情逐渐僵硬，面上布满阴霾，她紧咬着后槽牙，眯着眼睛死死盯着对面这个十分轻浮的女人，拳头紧了又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人揍得满地找牙。
　　她不想跟这种丝毫不讲道理的人继续纠缠，转身就要离开，刚迈出步子，右手就被那人拽住，发力的指尖泛白。

　　沈決顿感无语，她冷声道，“小姐，麻烦你放手，我已经不打算追究你的无礼行为了，咱们就当没接触过，能别纠缠我了吗？”眼神里满是淡漠，已经看不见丝毫怒意…

　　那人错愕，随即转变态度，低下头，语气透露些许诚恳，小声嘀咕，“那…你是不打算还我外套了吗？”
　　沈決在心里无语，“忘了这一茬，那岂不是还得有纠缠，这人在这又装什么委屈。”

　　她烦躁地攥紧左手，轻咳一声，正色道，“好，外套我会物归原主，过几天我送到这家店来。”沈決瞟了一眼被那人紧抓着的手，冷淡开口，“现在能放开了吗？”

　　面前这人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嘴脸，勾着唇角，“这样不行！这段时间我不在店里，还是加我微信吧，能随时约你出来。”说完，眼神将沈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沈決不悦她的眼神，横了一眼，厉声道，“不了，我没那么多闲时间，送到这里咱们就别再有任何瓜葛。”语气坚定又决绝。

　　女人也不再坚持，点头答应。
　　沈決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女人望着她的背影，温柔地笑了笑，“还真是一只小犟猫呢。”说完，点燃一支宽窄，眯着眼睛，在迷雾中回味那具美背。

　　返回包厢，沈決发现陈师姐还在呼呼大睡，稍感无奈，拖着步子到她身边，大声喊，“师姐！邓老头找你啦！”随后，憋笑看着床上瞬间惊醒的人。

　　被吓得没缓过劲儿来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抬高声量，对着沈決一通输出，“好你个沈決，我差点一下没提上来，吓死我你就完犊子了，结束了啊？”陈师姐边说边换上衣服。

　　“早结束了，就你还在睡，走吧，刚刚王师兄给我发消息了，门口等咱们呢。”沈決突然想到那个轻浮的女人，硬硬地说。
　　二人往大门口走着，她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生怕又碰到那女人，发现没那人的身影，松了口气。

　　与大伙汇合后，发现众人准备前往对面街的酒吧，沈決就有点抗拒了，她没去过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更何况她不会喝酒，基本一瓶倒。高中的时候，因为家里的事情喝过一回，结果全然不记得好友是怎么把不省人事的自己拖回家的，说起这事儿，友人总是恨得咬牙切齿。

　　同门们看着她一脸的抗拒，也不打算强迫她。刚好隔壁实验室的一位女生也不想去，于是众人安排二人一道回去。

　　沈決和那女生还没迈几步，电话响了。
　　看着屏幕上的来电人，她眼神一空，大拇指用力抠着手机侧边。

　　不太想接。
　　她叹了口气，还是接通了。

　　电话里，父亲操着有些浓重的南方口音，向她大倒苦水。

　　伴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沈決眼前浮现一个穿着厚实袄子，左手握着手机，右手夹着香烟，在寒风中蹲在路边打电话的可怜中年男人。男人眉头紧锁，猛吸一口烟，咳出一团白色，右手上下比划着，时不时喷出些许唾沫星子，画面感十足。

　　沈決示意那个女生稍等，走到一旁，静静听着父亲的描述。其实沈決没怎么听内容，因为父亲每次打来无非就是那些事儿，关于今天她那个控制欲极强的妈又发些什么疯，又是用什么工具打他，又是怎么言语侮辱他。

　　沈決已经听腻了，她无聊地抬头看向天空，思绪飘回过去…

　　她有着掌控欲极其旺盛的母亲和懦弱无能的父亲，这样的结合注定不会幸福。
　　自小学开始，沈決就在父母的争吵中度过，有时两天一次，有时三天。

　　那些岁月里时常出现这样的画面…
　　她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散落在地上，碎片夹在其中，于是她放下碗筷，起身去收拾…
　　她看着父亲被母亲咬到露出白骨的拇指，于是她慌张地跑出家门买药…
　　她看着每每发泄完都会跪坐在地放声哭喊的母亲，于是她抬起双手，环抱她…

　　但沈決并非一直那么沉着地应对着这一切。

　　她从记忆里那个害怕到躲进衣柜悄悄哭泣的小女孩慢慢变成努力对争吵视而不见的局外人。
　　她从那个在父母争吵时，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阻拦的小女孩慢慢变成一脸漠然地退到房间看书的冷血少女。

　　一切一切的转变都带着痛与泪，在每一个无人知晓的午夜。

　　一如今天的她，刻意的不去细听电话那端传来的内容。她象征性地安慰了父亲几句，让他不要和母亲争吵，自己不在身边，只有他们能彼此陪伴了。

　　又聊了几句琐碎的小事，沈決挂断了电话。她收起手机，发呆。许久，那个女生见沈決已打完电话，走过来询问是否能回学校了。她才止住回忆，吸了吸有些酸胀的鼻子，镇定地说，“抱歉，让你等这么久，走吧。”

　　二人并排走在回去路上，女孩儿叽叽喳喳说着实验，又八卦了一堆实验室的人和事儿，本来挺有意思的内容，沈決却提不起兴趣，每到她搭话时只草草附和几句。

　　沈決心里烦躁不已，虽然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努力，争取做到对那些糟心事儿漠不关心，但她还是没能真的释怀。

　　家庭不睦，父母失和，童年时没能得到的温暖，桩桩件件，像乌云一般笼罩在她心头，带着阴郁，将她浸湿，隔绝了阳光的气息。

　　两人刚走到校门口，沈決就决定分开。她不想回去，不想独自一人面对空荡的房间，也不想去实验室做那些繁琐的工作。

　　她打定主意，原路返回。

　　又回到这片街区，又是满目的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的招牌在夜色中更加张扬。沈決定了定神，仰头一甩，大步流星地朝着同门们去的酒吧走去。

　　进入酒吧，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黑暗逼仄，长长的通道，闪着些白色的照明灯，慢慢往里走，突然变得狭长，灯光也逐渐昏暗，她假装镇定地直直往前走，不敢偏头看那些贴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她在心里默默想着，男女朋友？还是一夜肆意的陌生人？管他的呢。

　　终于来到了圆池边上，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烟酒味儿，呛得人发昏。沈決捏着鼻子仔细搜寻着同门的身影，终于在角落的卡座里发现熟悉的人影。她依旧捂着口鼻，左手臂收紧，生怕碰着别人，像泥鳅一般穿梭在人群中。

　　卡座内。
　　张师姐不甘心地猛灌一口酒，又继续大声吆喝着，一抬头发现沈決站在卡座外，欣喜若狂地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提起声道，“你咋来了，不是不习惯嘛。不过来得正好，你赶紧来帮我！”

　　“不了，我酒量差得很，看你们玩儿就行啦。”沈決赶忙回绝。

　　“就随便玩一会嘛，来来来！”张师姐不由分说地揪着她往座位上走。

　　沈決觉着推脱不了了，只好应承玩两轮。
　　两轮过后，显而易见，不怎么玩游戏的沈決自然是输家，不过鉴于她酒量太差，大家让她意思一杯就行了。

　　满满一杯下肚，火辣辣的感觉瞬间席卷了沈決整个肠胃，勾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察觉到她的不适，陈师姐挪到她身边，对她耳语，“咱们去跳舞吧，我实在喝不下去了，跑了好几趟厕所，现在你也喝过了，正好推脱，嘿嘿嘿。”张师姐狡黠地笑着说。

　　二人说完就遁入舞池，没一会儿，不知是空气太稀薄还是那杯酒的缘故，脚步竟有些虚空。沈決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忙慌慌地伸手拉张师姐，结果只抓到一团空气。

　　她慌张地看向周围，惊觉师姐已和一个寸头男人紧搂在了一起，看着师姐与别人的缱绻旖旎，她无奈笑笑，不过短短几分钟而已，自己这里和师姐那边竟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氛围了。

　　她也不好上前打扰，又怕自己站不住，只好挽着手臂，绷紧双腿，伫立在肆意燃烧的人群中。

　　格格不入。

　　“算了，还是回座位上喝点饮料吧。”沈決轻晃着逐渐昏沉的脑袋，叹息着说。

　　拨开乱舞的人群，沈決越走越不对劲，脑袋里像有几百个小人打架似的。
　　她扶在一个卡座边上，喘着粗气，又强忍不适，撑起身体往前走，忽然脱力，眼看就要倒地。

　　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掌撑住了她，将她揽入怀中。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入大脑，她想抓住，浆糊脑袋却不争气。

　　那人将她扶起，但却未退开，依旧保持着相拥的姿势。冰凉的唇珠若有似无地摩擦着她滚烫的耳廓，环在腰间的手指轻触，隔着衣物感受着肌肤，身体的战栗与头脑的胀热交替，使得她更加站不住。

　　昏暗的光线下，灯箱有节奏的变换着颜色，打在沈決的脸上，一时间分不清红色来自灯光还是她的脸颊。她只觉周遭的一切，如雷般震耳欲聋的音乐，觥筹交错的嘈杂，仿佛一下被拉得远远儿的，耳边只剩二人交缠的喘息声。

　　沈決混沌的脑子里响起警报，她强迫自己抬起头，随后，猛地一退，与那人隔绝开。
　　身后那人见她要走，连忙制住。

　　“？还有事吗”，沈決不解此人的行为，用余光瞥着。

　　那人却将上半身凑到她跟前，如此近的距离下，她看清了此人的模样。怒气顿时从胸腔涌出，将模糊的意识拉回，可还未发作，对面那人却先一步行动。

　　那人将右手伸向沈決的脖颈，拎着她靠向自己唇边，细眉轻挑，姿态疏懒地对着沈決吹气，

　　“原来你不喜欢吗，看你刚刚的反应，我还以为你很想呢。”

　　“毕竟那一晚，是你求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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