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我和顾承舟是在高一开学报名的时候认识的。
　　哪怕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天火烧一样的晚霞和自己如雷的心跳。
　　那天是8月14号。
　　正值伏天，太阳像一个烧不坏的永动机不知疲倦，毫不吝啬地把热量释放给大地，平等地把每一个前来操场报名的学生和家长晒成红通通的番茄。
　　老宋手里拿着我的入学资料拼命扇风，试图给父女俩制造一点点凉爽。
　　从上学开始，我的成绩就名列前茅，算是左邻右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几乎没怎么让老宋操过心。
　　中考我也稳定发挥，顺利考上了本市的市重点，以邻居沈阿姨的话来说，“算是一只脚迈进名牌大学啦。”
　　不过，等我真正开启高中生涯后才明白，在不在市重点上高中，跟迈不迈进名牌大学，可以说是有点关系，但确确实实关系不大。

　　为方便找到各自的班级，学校搭起了十几个遮阳伞，班主任坐镇其中，前置一个写着班级号的牌子。
　　我在高一2班，班主任姓刘名军。性别男。（很明显不是吗）据我爸找老同学打听的小道消息，2班是重点班。不过此时此刻这显然并不靠谱，重点班为什么要把报名点弄在最角落最窄的地方呢？百思不得其解。同时我对老宋的小道消息发出了质疑。
　　老宋听完我的控诉表示很伤心，“你居然不相信你爸，你爸什么时候骗过你，我……”
　　“答应给我买精编版《红楼梦》那次。”我无缝回答。
　　他语塞，再次强调了老同学的权威性和消息来源的准确性。我只能无语望天。
　　“哎呀爸，别管是不是重点班，我们先去把名报了，然后赶紧去宿舍整理东西！”
　　我朝着人群挤了挤，努力朝最里面写着“高一2班”的蓝色指示牌挪过去。一出阴凉地，毒辣的太阳直直照在脸上，一受热我的脸颊就会红得像猴屁股似的，更别提鬓角早已被汗水浸湿，刘海紧贴着头皮。
　　不敢想象，我现在有多丑。
　　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2班的桌子前，谢天谢地，正好没人。
　　我赶紧把报名资料递过去，顺便观察了一下我的新班主任：刘军老师。典型的中年班主任形象，穿着条纹polo衫，戴着一副普通的眼睛，不过头发还算茂密。我盲猜了一下，刘老师应该是数学老师。
　　“你叫什么名字？”刘老师一边问，一边拿着黑色中性笔查找花名册。
　　“老师好，我是宋辞。”
　　刘老师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就是宋辞。”说完他往花名册上一划，似乎是打了个勾，“你的学号是2号，今晚七点上晚自习，记住了。”
　　2号？这学号是根据什么排的？总不会是……成绩吧。
　　我一边犯嘀咕，一边把东西装回书包。
　　“好的，谢谢老师。”
　　老宋在旁边交完费，由衷感叹，“还好我女儿成绩好，不然去读私立高中要花多少钱。你老爸可负担不起啊。”
　　我骄傲地摆头：“现在知道你女儿省心了吧。”
　　总算完成了这一件大事，我舒了一口气，老天爷好像知道我的心情，适时刮了一阵清风。轻轻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的美妙。
　　突然，身体重重被人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朝着旁边固定遮阳伞杆的水泥锥子倒过去了。老宋正忙着和遇见的熟悉的家长聊天，丝毫没注意到我这边的惊险。
　　“啊！”我一声惊呼，穿着短袖五分背带裤的我彷佛已经看见了摔在上面血肉模糊破相的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干净白皙的手适时抓住了我的胳膊，往旁边带了一下。好漂亮的手。在这么惊险的情况下，冒出我脑海的居然是这个。
　　在旁边站定，我惊魂未定。
　　是有人救了我，我赶紧寻找手的主人。
　　是一个男生，他还没走，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赶紧走过去，“谢谢你同学，要不是你我要倒大霉了。”我低下头诚挚道谢。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声音如松间清泉。不光手好看，声音也好听。
　　我抬起头，“要不我请你吃冰淇淋……”
　　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
　　好清俊的男生，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却被他衬得干净无比，短碎发，微风吹拂间飘起几捋，额头照样沁出了薄汗，却一点也无损他独特的气质。
　　站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中央，却像独立于世间的一棵松柏。
　　那一刻，我想起了两句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南方有君子，绝世而独立。
　　“不用了，”温和的笑意传来，“你没事就好，人多，小心一点。我先走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我慢慢回过头，似乎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老宋终于侃完天发现我不在，过来找我了。“怎么了？”
　　我还如在梦中。
　　“啊？哦，你女儿差点死了。”我没好气地说。
　　一边朝着出口走，一边谴责他在危急时刻居然丢下我跟别人侃大山。
　　为了表示歉意，老宋在准备宿舍用品时出手大方，全按照我的心意购置。在校外吃了顿大餐，买了一大堆东西，直到我俩都拿不下了，才悠悠然回到学校，收拾宿舍。
　　到了女生宿舍，在大厅查到我的宿舍在5楼，老宋打算帮我东西送上去。
　　刚走到入口，一个宿管阿姨急急走过来，指了指旁边的小黑板：“这是女生宿舍，男性家长禁止入内。”我看了看老宋，他也看了看我。
　　我拿过他手里的东西，“没事，我多跑几趟。”阿姨见我们东西确实有点多，抱歉道：“真不好意思，这是规定，妈妈没来吗，妈妈可以进去帮忙。”
　　我和老宋同时沉默了。
　　“谢谢阿姨，我可以的。”我拎起几个袋子，开始往宿舍搬。走到一楼楼梯拐角处，忍不住往下看了看，老宋正站在行李旁边和宿管阿姨说话，脸上笑容依旧，却挡不住眼里的落寞。
　　我叹了口气。
　　到了我的宿舍，房门大开着，有的床位已经收拾清爽，但没人。找到自己的床位，在上铺，哀叹一声。我迅速把床铺好，把东西归类摆好。来回几趟，终于把未来自己的小窝打点完毕。
　　抬起手表一看，六点了。
　　我不疾不徐下楼，老宋正靠着墙边等我。
　　“爸，我收好了。”
　　“好，那我回去了。给，这个星期的生活费，不够给我打电话。”
　　老宋从钱包里抽出两百块钱。
　　我慢慢接过来，攥在手心里，“知道了。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了，不是七点上晚自习嘛，你准备准备，我自己回去就行。”
　　说罢，还不忘叮嘱我，“你第一次住校，要跟室友打好交道，好好学习。”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到宿舍，看了看写在门沿上的红色油漆：508，这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地方了。
　　高一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六点半，我准时出现在高一2班门口。教室里已经坐了些人，因还没发教材，大多数都是一个人百无聊赖坐着，少数人聚在一起小声聊着天，估计是一起升上来的初中同学。
　　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人都不会太放肆，因为没有安全感。只有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才会想哭就哭，想笑想笑。
　　这个道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发呆。
　　夏天的傍晚，暑气渐消，天空如一块蓝色的巨大宝石，闪着莹润的光。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窗户外面正是西边，此时正值日落，我素来最喜欢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忙不迭身心投入，享受其中。
　　火红的太阳此时已收去白天的锋芒，变得柔和、娇怯，像一枚金红色的咸鸭蛋黄，如果凑近可能还能闻到浓郁的香味。
　　周边的云彩慢慢流动，被阳光穿透，染成橘红色，一大片一大片，壮观极了。
　　正看得入神，忽然传来预备铃声，上课了。我稍稍回神，调整坐姿。
　　刘军老师踩着铃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我正好奇是什么人还需要班主任亲自去带，他正好往里面看，目光相接的瞬间，我的心跳停止了。
　　是他，救我的男生。
　　晚霞在一瞬间疯长。
　　他和刘老师说了几句话，刘老师点了点头，叫他找了个空位坐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此时教室已安静了下来，循视四周，多是女生在窃窃私语。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转头去看他，却感觉到身后传来一个不容忽视的视线。
　　他应该也认出我了吧。

　　刘老师做了个简单的开场白：“大家好，欢迎大家加入高一2班这个大家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刘军。”
　　果然是数学老师。
　　在黑板上刷刷写下两个大字，笔力遒劲，我对刘老师的印象更深刻了，字真不错。
　　“第一天开学，我们先按中考成绩排座位，之后再调整。现在，所有人起立，在教室外面安静等候，点到名顺着往后坐。”
　　啊，居然这样调位置，不分男女的话不怕学生早恋吗，我暗戳戳地想。听到旁边同学的同样议论，我笑了笑，果然大家都这样想。
　　在走廊上站定，我们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个所谓加强班的第一名是谁，市重点学校的加强班第一，那不就等于中考市状元吗！
　　我也把头抬高了一点，想看看这个状元究竟何方神圣。
　　“1号”，刘老师沉稳的声音传来，“顾承舟。”
　　这名字不错。我赞美了一下。
　　四周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走了进去。
　　是他！
　　“好帅啊！”有人小声惊呼。
　　原来，他叫顾承舟。而且，他还是市中考状元。我心里有了些烦闷。
　　“2号，宋辞。”
　　经历了顾承舟颜值的洗礼，大家对于第2名果然不再热衷。我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等等，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按照刘老师的要求，那我和顾承舟，岂不是要做同桌？
　　我整个人傻了。
　　梦游一般走进去，顾承舟已经在靠窗边第一排右边坐好，看到我进来，他似乎并不意味。
　　“你坐里面，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赶紧把自己的书包塞进桌洞。
　　这一天太过梦幻，我转过头不敢看他的侧脸。窗外，太阳已落下地平线，留在天边的，是美得像画一样的晚霞。东边的星星已按耐不住，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闪着喜悦的光。
　　那天晚上，躺在宿舍陌生的床上，我失眠了。
　　顾承舟，我把这个名字念了又念。
　　我没想到，我们之后，还会有这么多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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