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孩子

　　雪落冰城，雪飘下来，给冰城擦名片，名实相符。一年里从这时候开始，雪国别在胸口的招牌熠熠生辉起来。
　　江通在学校里有一棵树，那是密林深处，一棵歪脖子老树。这棵树当然不能是她种的，但在她发现了这棵树以后，就暗自里固执地将其据为己有。
　　因为是命定的缘分，太契合了，江通如是说。是美学上的吸引力，还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连结？有可能是只是因为这是江通唯一一棵能爬上去的树。
　　江通不会爬树，城市长大的独生女，没有同胞姐妹一起翻墙爬过树，也没有和邻家竹马掏鸟窝捉过知了。城市里能够包容幼童的地方——公园、游乐场、幼儿园，爬树是一项原始遥远的技能，像辨认五谷、钻木取火，课上不会教的东西。
　　那是一个月前一个深秋日落时，暮色四合，天光渐暗。江通闲逛着，看见这棵树的时候，像昏睡时被粉笔头打脑袋，一下知道是它了。那么多虬结、横生的枝干，都是可供落足的脚蹬子。
　　别人往图书馆、咖啡馆跑去，她来爬树。她发现没人能看见她，人们很少注意寻常视野以外的东西。
　　大地之上她仿佛可以拥有一时的权力，一种仅仅是观察的权力，这是一种自由，像小时候许愿时，想象拥有一件隐身衣的心思。

　　树上俯瞰，淋了一层新雪的树林穿新衣，换了面目。
　　视线内有个人影，青石板路上一步一步走过来。江通饶有兴致地开始行使她观众席上的权力，看那人逐渐走近，走过她的下方，从身后走远。理应是这样的。
　　所以当这个人抬头，和她对上眼时，江通像被雷打过，手一抖，一本书就坠鸟一样哗啦啦砸地上去了。
　　“……江通？”那个人张嘴瞪眼，比她还震惊，青天白日见鬼了，抬头树上能长个人。
　　青天白日见鬼了，能被人撞见一个大学生爬树玩。而且这个人，竟还十分眼熟。江通看看地面，目测高度两米五。太可惜了，现在摔也摔不死，只能活生生地丢人了。
　　那个人已经走到树下，甚至好心地帮她捡起了书，抬头笑起来：“怎么就不能在正常一点的地方见到你呢？”
　　我也想问啊，江通无言，不如再狂妄一点，我现在干脆张开翅膀飞起来，成为一个彻底的奇幻故事。然而不能，江通看着她手上的书，沉默地在对方的注视下，攀着主干，一点一点回到地上，并且格外小心，避免当真摔下来，成为对方“这辈子想到一次就要笑一次的笑话”。
　　那人把书递过来，江通接过，刚想道一声谢。对面看看书封，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会是《树上的男爵》呢。”
　　江通吞下“谢谢”，想扔掉书直接上拳头。
　　大概是怕被江通瞪穿，那人终于消停了，笑得很安抚很礼貌：“怎么说第二次见了，我叫孟琨。”
　　“孟琨。”江通终于吐出两个字。
　　“孟春之孟，美石之琨。”
　　江通沉默看她。
　　孟琨咳一下：“王字旁，一个昆仑的昆。”说完嘀咕：“不是看你是文学院的嘛，毕竟都看……”江通的眼神让她生生滑过那五个字，又瞥了一眼她手上，“……《笑傲江湖》了。”
　　……薄薄的书烫手了起来。《笑傲江湖》就《笑傲江湖》吧，总比《树上的男爵》好，吧。
　　“你往哪去？”孟琨偏头问她，眼镜底下双目略略一弯，看起来笑得很诚恳。
　　不好再气，仿佛落了恼羞成怒的下乘。“回寝室去。”
　　“是不是我叨扰你了？”
　　这人竟显出抱歉意味，江通愣了愣：“没呢，太冷了，本来也要回去。”
　　“这不是巧了吗！”孟琨笑开。
　　江通没招了，这人太奇怪。
　　自顾自走了一会，两人都不言语。孟琨锁着眉仿佛在思索，终于憋出一句：“那你……喜欢科西莫还是令狐冲？”
　　……
　　江通对她行注目礼，带着难以理解的意味。
　　孟琨看起来更愁了：“我也想不出来怎么搭茬了呀！”眉头浅浅皱起来。
　　江通这回没气，扑哧笑了一声。谁这么找话题呢。
　　“和你交朋友真难！”孟琨看起来被她笑恼了，然而下一秒也乐了出来。
　　还有人铁了心要交我这个朋友，没见过这样的。江通无声地笑个不停。
　　两个人对着笑，笑得雪花落下来，飘忽忽落到两人头发，落在孟琨鼻尖。“下雪了，快回去吧。”孟琨收起劲。
　　“你是东北人么？”江通瞅她，想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又觉得才刚认识，这种贬人的戏话，有点说不出口。
　　“我可是纯种哈尔滨人。”“哦，那你怕落雪啊。”
　　孟琨叹气：“真是好心没好报，亏得我是操心你冷。”
　　到寝室楼下，江通问她：“你也住这栋？”“我还得往前走走。”孟琨一身风衣，斜斜的风雪里，背影竟有几分潇洒。
　　江通刚要转身，那人回头，挥一挥手，留下一点笑意：“回见，小科西莫！”
　　漫天的雪花咯吱咯吱，跳起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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