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梦境

　　近郊的夜晚似乎要比城区的更安静些，没有机器运作时的轰隆声，也没有金属碰撞过后发出的叮当脆响。
　　剧院的隔音效果极好，在这一墙之外的后巷里竟听不到一点声音。可一望无际的小巷内没有一盏灯，黑漆漆的，勉强借着月光才能看清地面。

　　蹲在墙角的人正撩拨着手里的打火机，火苗一下下窜动，映照着他的侧脸，好看的轮廓忽明忽暗，眼尾处的粉质细闪亦随着火苗的跳跃若隐若现。

　　“你知道这个角色有多少人在背后虎视眈眈的吗？你说不演就不演了？”站在顾之遇面前的人终于开口，压低了声音克制情绪。
　　“我会演完剩下的两场。”
　　“然后这辈子就再也不上舞台了？”

　　“或许吧。”男生犹豫良久，轻笑着叹气。

　　“再苦再痛的时候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说放弃，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男人几乎是颤抖着讲出这句话，做着最后的挣扎，试图挽留面前的人。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

　　因为有了更重要的事情。
　　那人只是在心里给出了答案。

　　“你真的想好了？不会后悔？”
　　“要是会后悔，我就不做这样的选择了。”
　　“我可培养不出第二个顾之遇了。”男人撇开视线，终于点燃了一支香烟，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顾之遇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总归是十分不舍。

　　祁安跑空了后台，听其他演员说顾之遇在酒楼后面的巷子里，就要去找，却被一只大手从身后揪住脖颈，他转过头，小猫似的眨巴眨巴大眼睛。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嘛呢？”是祁鸣。
　　“爸，顾叔叔。”
　　祁鸣身旁的男人应该就是顾盛风，眉眼处有那么几分顾之遇的神韵。

　　“哟，你还记得我呢！”顾盛风笑眯了眼睛，喜悦之情都要从眼角溢出来了，“叔叔还在想怎么跟你自我介绍呢。”
　　“当然记得了，以前我爸出公差的时候，您没少照顾我，我怎么会忘嘛。”
　　“少来，”祁鸣松开手，斜了顾盛风一眼，“听这小鬼胡诌，肯定是红姐给他说的。”

　　顾盛风摆摆手，调侃老友爱较真的性格当心被祁安学了去。

　　祁安自是不乐意了，立刻抢夺话语权，扬着下巴道：“阿姨也跟我说了，老爸你喝了至少三瓶啤酒，甚至还想点白的！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了？你看你眼角都是红的。”
　　祁鸣抹了把脸，自知理亏，于是默默认栽。

　　顾盛风打了通电话，没过多久，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从演员待机室出来，他身材高挑，面容冷峻。走近些，才能看到他的眼眶泛着红，微微肿胀。
　　“组里一起吃个饭，完事儿我送小遇回去。”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辛苦你了。”顾盛风宽慰着男人，又寒暄几句，叮嘱他少抽烟，这才放下心。

　　“我们不等顾之遇一起走吗？”祁安被祁鸣搂着，一步三回头。
　　“叔叔晚上有事，不等他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点回去吧，代驾已经到门口了。”顾盛风拍拍老友的肩。
　　祁鸣看出儿子对剧院后台的不舍，调侃道：“你怎么长大了还是个小跟屁虫啊？不用你操心了，赶紧跟老爸回家睡觉，明天还要上班上学呢！”
　　“可是我还没吃饭！”
　　“那你刚干嘛去了？”
　　“我看演出了啊。”
　　“老顾，来来来，”祁鸣把儿子塞到顾盛风怀里，“他哪来的钱买票啊，你收去当儿子吧，使唤使唤就当抵债了。”
　　祁安搁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是喝醉了，而且醉的不轻。

　　事实证明，祁鸣确实喝得上了头，第二天早上闹钟响也没听见，祁安愣是跟着晚起了半小时。他原本还计划好一早去隔壁班给顾之遇打声招呼呢，结果踩着早读铃踏进了教室，险些迟到。

　　“早。”祁安落座，跟后排的兄弟打了声招呼。
　　孟子跃一脸愁容地趴在桌子上，撑着眼皮瞅了眼祁安空着的双手，“哎呀”一声，干脆把整张脸埋在课本上，浑身上下写满了“我很烦，别惹我”，散发出活人勿扰的怨气。
　　“对不起啊，我真的起晚了。”祁安推推他。

　　“嚷嚷一早上了，”孟子跃他同桌看透了一切，“本来只是脚肿得痛，现在是没得早饭吃，心更痛。雪上加霜啊。”
　　“脚怎么肿了？你爸不是向来只打你屁股的么？”祁安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我能不跟他计较吗！”孟子跃拍案而起，把班里补觉的同学吓醒一半。
　　“啊，谁惹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恶心我我才往人堆里扎的！都是你害的！”

　　祁安被人抓着肩前后猛晃，差点背过气去。

　　“整个走廊就你们班最吵，班主任不在就猴子称霸王，翻了天了？”
　　季三朗突然出现，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

　　“班长呢？不管纪律吗？课代表呢？早读时间不领读干嘛呢？”

　　话音落，随之是一片哗啦啦的翻书声，祁安没来得及摘书包，慌乱地从桌兜里摸出本《体育与健康－必修全册》，随大流对着《大学之道》的口型。

　　季三朗背着手站在门口，雄鹰似的双眼紧紧盯过每个人的脑袋。直到整齐的朗读声响了半晌，他才转身走了。

　　不出三秒，大家音量骤减，前排补作业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书页里抽出试卷奋笔疾书，听歌唱曲的见状也淡定地将耳机从袖口抽出，光明正大地摇头抖肩。不一会儿，后门卫嗓子都快咳破了，他们也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夺命三郎第二招：出其不意。
　　于是整个二班将在下午的体育课上收获五圈加跑。三郎则在一片哀嚎声中昂首而去。

　　今天是周五，没有大会、没有广播体操，一周内唯一能享受上午大课间的好日子。熬过两节数学课的孟子跃此刻像只即将见光重生的“饿死鬼”，伸手就要薅起前桌的人一起奔赴食堂。

　　人呢？？

　　祁安踩着下课铃就跑到隔壁班后门，寻望了半天也不见顾之遇的影子。

　　“同学，你们班顾之遇呢？”
　　“谁？嗷，他跟着英语老师去办公室批卷子了。”
　　“谢谢啊。”

　　祁安一转身，猝不及防怼上孟子跃贴过来的脸，吓一大跳。

　　“找、谁、呢、”
　　“你吓死我了，干嘛啊？”
　　“去食堂啊！谁答应给我带早饭空手来就不说了，还害我崴脚！”
　　“我害的？”
　　“搀着我。”

　　祁安拍开孟子跃伸过来的胳膊，转头就小跑着下楼，还故意踩出很大的声响，美其名曰“男男授受不亲”，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他还是在下了一层后折了回来，扶着伤员下了楼梯。

　　“我再去买两个烧麦，你等我一下啊。”
　　两人在食堂饱餐一顿后，祁安又跑去一个窗口，孟子跃还以为他没吃饱。

　　回到班级，祁安屁股都没挨一下板凳，又揣着两个塑料袋出去。果不奇然，一分钟后，他屁颠屁颠地空手而归。
　　消失的两个烧麦和一个茶叶蛋和一杯甜豆浆！
　　孟子跃拔开笔帽，嗅到了军情。

　　“叮咚——叮咚——”
　　“我把最后一道大题讲完咱们放学啊。”化学老师耐心地等待下课铃响毕，悠哉地翻到试卷最末页，不容商量地下达命令。

　　门外是嘈杂的嬉笑声，门内是一个人的唇枪舌战。
　　祁安频繁转头，扫视着每个经过窗边的身影。
　　孟子跃叼住笔杆，眼睛眯成缝。

　　兄弟，你有情况。他心道。

　　夏末的午后最难熬，好不容易挨到没有晚自修的周五，偏体育课是最后一节，偏今天被季三朗惩罚加跑五圈。
　　体育老师抱着手臂在操场边巡视，想躲懒抄近道是不可能的。

　　太阳炙烤着大地，蒸蒸热气包裹着大家面红耳赤的，若从操场护栏外向里看，估计只能感受到年轻人的青春鲜活。

　　“你说你昨天碰见谁了？”
　　“小时候的邻居。”
　　“隔壁班的？”
　　“嗯。这学期刚转过来。”
　　“我说你今天干嘛老往三班跑。还以为你小子有情况呢。”
　　“怪不得我总觉得背后寒意一阵儿一阵儿的，还以为三郎探监呢。”
　　“这叫什么话？我那是关心你好不？”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脚腕儿吧。”
　　“你还别说，真叫三郎给我治好了。”

　　男生跟在女生后面跑着，慢的时候像是在原地踏步，就不觉得累。

　　这时间安排体育课的班级不少，偌大的操场几乎没什么闲着的设施。方才集合时体育老师通知他们月底要开全校运动会，不出意外，这将是高二年级可以参加的最后一界。

　　“你今年报什么项目？怎么加速了？？人呢？”孟子跃说话间，祁安又没影了。

　　“同学？”
　　“哦？是你啊，找顾之遇吗？我们刚解散自由活动了，喏，那不是。”
　　男生指着两人正对的方向，只见顾之遇戴着耳机低头看手机，一件长袖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短袖被风吹得紧贴住侧腰，露出好看的腰线。

　　祁安刚想上前，一个笑容甜美的女生从那人身后跳出来，听她讲话间，顾之遇笑容温柔地抬手帮她整理了刘海，又将肩上的校服取下递给她。女孩学着他的样子，踮起脚伸手就要去够他的额头。

　　祁安只看了两眼就抬脚去追自己的班级，经过两人身边时目不斜视，带起一阵风。

　　“祁、”顾之遇抬眼的瞬间看到祁安，摘下一侧耳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那人带起的风掀乱了发丝。

　　“噫呀！”顾之念连忙按住自己的刘海，没好气地瞪了眼跑过的人，又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顾之遇，“舞蹈教室在这栋楼三层，用完记得关灯锁门哦。”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了。”顾之遇敲一下女生的脑袋说道。
　　“知道了！复读生！”
　　“胡说什么啊，”顾之遇笑笑，“才不是复读呢。你快回班级吧，那群小朋友眼睛都要看直了。”
　　“谁让你那天染着那么招摇的头发来班里找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校霸他妹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好好学习！”顾之遇又敲她一下。
　　“嘁，先走了。”

　　转身，顾之遇望着祁安跑过小半圈，驻足良久。
　　操场上的少年健步如飞，纯白的衣衫被风吹起，胸前的校徽随着他的呼吸一同起伏，金色的边框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他还是那样耀眼，就如初见一般。

　　面对着练习室里的落地镜，顾之遇一遍遍重复着旋转、踢腿、跳跃，精益求精地刻画出每个动作最完美的角度。哪怕已经做了成千上万遍，汗水早已将训练服浸湿打透，他也只是咬紧了牙关。直到精疲力尽，盯着镜中气喘吁吁的自己，才发觉这模样像极了那只禁锢在心头歇斯底里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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