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

　　8.

　　死期的倒数第二十日，烟雨行舟过，暮霞朦胧长，在黑白交替，夜央雾凇的一处。护法带着小和尚自山脚拾级而上，慢慢的，爬到山腰。

　　从那个地方往下看，能见万家灯火通明，宛如山河。

　　他仍是吊儿郎当的口吻，揽着小和尚的头让靠在他胸前：“小孩儿，看见没有，这才叫人间。”

　　佛子在他怀中，冷风被悉数遮挡。他看见底下灯火蜿蜒成银河，一点一点翘起嘴角，话很轻的落下，笑着说：“此谓众生。”

　　倒数第十五日，护法陪他走过八疆恶人谷，渡化了无数血魂。

　　大名鼎鼎的邪道护法护着正道的宝贝疙瘩，看他在尸身血海中悲悯垂目，为他斩杀众数妖魔。

　　在回去的路上，护法扛着刀，像是随口一问，眼神都没飘过去，称谓仍是那句戏言。
　　“佛子大人，你眼中真的人人如一么？”

　　佛子走在他身侧，道：“众生皆同。”

　　护法笑了。
　　“是吗，我可不信。”

　　佛子道：“佛爱众生。”

　　护法停下脚步，摸了一下鼻子，侧过身，又问：“那……小和尚，你是佛吗？”

　　佛子摇了摇头，也停下脚步，纠正道：“我只是佛祖于此间代行者，不是佛。”

　　护法懒得弄清到底什么代行不代行的，他就是想要人家口里的那一句话，于是他又问道：“那我也是众生？”

　　佛子点了点头。

　　于是护法就笑了，他回过身，看着晚霞余晖似火，附掌一如旧日玩笑口吻：
　　“也就是说——你爱我？”

　　佛子怔了一瞬，随后掐了一粒佛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就走。

　　护法嬉皮笑脸在后头跟着。

　　“说着玩儿呢，小孩儿，生什么气啊。”

　　9.

　　人生的倒数第十天，人间迎来一场大雪。

　　护法把小和尚埋在雪里然后捧腹大笑，撑起身的佛子大人仍然平和认真的眉眼，手上团出一个雪球砸在护法头上。

　　作恶多端的邪道大护法哎呦一声，摸了一头的碎雪。

　　邪不压正，果然不错。

　　护法没看到，佛子大人看着他，然后很轻的，唇边牵出一个弧度来。

　　那一天，片瓦，碎玉，都在雪里藏着，里面还有两个人：

　　——一个快要十九岁，一个即将二十三。

　　仰山、观风雪，可见回忆来。

　　倒数第六天。

　　护法抓心挠肺好久，最后跟人坦白问他说：“你死之后……能不能把眼睛给我？”

　　小和尚思考片刻，甚至连原因也没问，就点了点头，说好。

　　护法大人面上还在笑着，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的狗/屁预言。

　　第五天。

　　邪道护法冷着脸，拂开刀上血，再度解决了一波意图要杀自己上位的杂碎。

　　他可不能现在死，小屁孩儿还等着死他手里呢。

　　第四天。
　　护法像是忽然起了兴致，问小和尚怎么筹备自己的死亡。

　　佛子……佛子本人根本没想过这回事儿。

　　他敲着木鱼的手漏了一个拍，最后慢吞吞回道：“怎样都行吧。”

　　后来又补了一句：“希望能不太疼。”

　　命数不可违……因果不可破……

　　往日听了脑子都疼的佛经莫名有这么两句钻进护法的脑袋里，怎么也掏不出来。大护法枕在小孩儿腿上，皱着眉翻来覆去，最后嘴里很不客气的说：“那预言就是狗屁。”

　　这次，佛子敲木鱼的手没有停顿。

　　年少菩提骨的视线和悲悯的佛像相对，仿佛穿越层叠混乱的命格，看到他不会具有的未来。

　　佛子垂眸，眉心朱砂殷红。

　　宛如佛陀。

　　——然而佛陀腿上，有个终于呼呼大睡着狂肆自大的大护法。

　　佛子听见飘渺的钟声，他掐着一粒粒佛珠，来到自己生命的倒数第三天。

　　他莫名想到一句话。

　　佛爱众生。

　　大护法，你也是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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