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结良缘

　　不知为何，明明上一刻还身处张灯结彩的婚礼现场，站在婚房门口，还听到几声咳嗽的扉间总觉得自己的新娘已经不在人世。而且这件事，扉间依稀记得自己早就得到过通知。

　　对于自己的新娘去世这件事，父亲没有太多动容，就像当初自己不肯学习家传，他声称要断绝关系一样，只有通知扉间时一如既往硬邦邦的语调，其中有没有一丝愧疚和歉意，扉间听不出来。

　　只是家里从来很关注一些扉间嗤之以鼻的事。父辈说，扉间出生就命不好，他不结这个婚，以后的作为会殃及自身并给家里招致灭顶之灾。而宇智波一族也有类似的可笑忌讳，据说他们要结这门亲事的原因是家族里早夭的没结婚的年轻姑娘不能葬进祖坟，也不能埋在地下，要放在地面上用土覆盖。在他们的认知中，这样葬下的亡灵要受日晒风吹雨淋之苦。宇智波田岛身为族长心疼幼女，想葬他在家族墓地里，只能用这个仪式来堵一堵族中老人的嘴。至于这个行为中几分是纯粹出于对幼女的疼爱，几分为了达到顺势联合千手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为什么，明明记得接到过新娘去世的消息，而现在他从初中离家读书就再未居住过的狭小房间里，有一位还会咳嗽的新娘在等他？

　　拜不拜这个堂，扉间不是很在意。只记得当时宇智波一族给了他不少补偿——他们仍然坚定地把交给他的财物称作泉奈小姐的嫁妆。

　　扉间只是想起来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有些感伤。

　　而现在，站在住过的，但早已不熟悉的房间门口，他突然不清晰的神智里只觉得有几分恐怖。

　　但他还是推开房门，只坐在桌边沙发上，取出婚礼之前火枫交与的，他的新娘的旧物翻看。依旧盖着盖头的新娘就坐在床边，也许在盖头下看着他。

　　相册很厚，翻开第一张是旅行中拍的照片，大约是那个年轻女孩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烟火大会上，宇智波斑穿着深色的浴衣，披着头发，看向他妹妹，笑容的温和程度让人惊讶，感叹他的脸上居然能出现这样的表情。旁边的宇智波泉奈上身倾向她哥哥，像刚说完一件开心事，面朝镜头笑容得意，看着有点古灵精怪。她穿着一件深蓝底色有一些碎花的衣服，盘起头发，扎着一朵红色山茶花，露出白皙的颈部。千手扉间不知为何盯着对方的脖子看了数秒，回过神来时在心底谴责了自己一回。仔细看宇智波斑，对方的长相其实很温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气势上像谁都欠他八百万的样子，泉奈的性格据说很好，但她的眼角和眉毛走势却很锋利，比她哥哥更有少年气。

　　据说父亲帅气，女儿往往生得漂亮，而一个英俊的男人则普遍有一个美丽动人的母亲。根据照片记录，宇智波这一辈兄妹俩生的都比较像他们妈妈，那位脾气古怪的岳丈大人好像只贡献了炸毛。

　　一直往后翻，照片上少女的年龄逐渐变小。前几张她身量修长，还穿着带点跟的鞋子，化了艳丽的妆，在抓拍的镜头里鼓着脸颊生气，往后翻就稚嫩许多，穿着校服，抱着书包，睁着眼睛信任地看向镜头，那时她的母亲还在世吗？是她妈妈拍下的这张照片吗？

　　再往后翻，在相册快要结束时，他看见一张泉奈穿着红裙子的照片。那种裙子在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流行，电视上经常放，是有腰带的连衣裙，裙子下摆很短，袖口很大，袖摆较长，大约是很不实用的。

　　扉间把相册摊在腿上，遥远的记忆正顺着时间漂流而来。

　　是的，他们见过。

　　佛间和田岛年轻时一起到过万里冰封的昆仑山脉，后来俩人一南一北，相隔千里，直到各自结婚生子后，才终于有时间和机会聚一聚。于是佛间就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远赴南方，和争锋相对的老伙计见过一面。之后，由于联络手段的匮乏和通信地址的遗失，他们没有再联系。

　　其实扉间印象深刻的是宇智波斑，他们一行人到达时正赶上春汛，名叫南贺的溪流涨成了一条河。田岛接到他们，朝对岸喊了一声，就看到一个男孩撑着筏子过来。

　　柱间早听说田岛有个儿子，略比他大几个月。见了那人，激动万分，揪着田岛的袖子说：“宇智波伯伯，这个哥哥我见过的！”

　　大人都笑，说这叫一见如故，要好好相处。扉间没有做声，其实他也吓了一跳，心想这人真的眼熟，倒像在哪见过一样，倒也不难看，只是阴森森的，看着就不喜欢。不同于柱间与斑相见后就立刻打闹厮混起来，扉间只觉得这人难以相处，对方对他大约也没什么好感，所以那次相见期间，他们没说上几句话。

　　他对宇智波泉奈的记忆非常淡，现在他才知道他是记得的。

　　一行人到了田岛家，田岛的妻子宇智波多鹤出来迎接他们，她身后就站着宇智波泉奈。可能是小孩身高相近，宇智波泉奈从多鹤腿后探出头来看他们时，扉间立刻就和他对上了眼神。对方脸圆圆的，剪的短发，头上用卡子别着一朵杜鹃花。田岛说泉奈有些害羞，所以总躲在多鹤背后，可扉间和他对视时，没有见到他有退缩的意向。那双黑眼睛就直直看着扉间，不知道眼睛的主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扉间记起来，那时候对方穿了一件红底色碎花的裙子，明黄色的腰带很宽，在背后叠成一个小枕头。

　　父母们各自聊天，田岛让斑好好招待小朋友，向来开朗的柱间就揪着斑让他带他看看孔雀。家长点头后，他们两人就一溜烟跑掉了。

　　多鹤让泉奈先带着扉间到处逛一逛，也拜托扉间照顾小他三岁的泉奈。

　　于是两人就离开情绪激动的大人，在春天的河边游荡。

　　扉间记得对方的裙子下摆很短，只到大腿中段，跑动中常露出白色安全裤的蕾丝花边，对方并不在意，他也不好意思说。裙子底下的腿又白又直，他还没到知慕少艾的年纪，只是从小妈妈教他要礼貌，所以他也就尽量避免看到对方的腿。

　　在门口那个女孩把手伸给他，五指张开：“要好好和我牵着手，不然你就走丢了。”

　　于是扉间就很不自在地和那个女孩牵着手走。对方一路都在跑跳，拽得他的胳膊很累。

　　走到河道旁，那个女孩拉住他，用新奇的语气对他说：“看！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奇怪！”

　　扉间顺着对方手指指的方向一转头，就在他脸前一点点的位置，树皮上有一堆堆粉红色的小圆颗粒堆成的团状物，形状像桑葚。扉间以前从没见过这类东西，看到的那一瞬间只觉得恶心至极。

　　他大吃一惊，“哇”得一声跳开。那个女孩好像被吓到了，说：“对不起，我不该指给你看的。”

　　扉间定下心神，又好奇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哥哥说这是福寿螺的卵，是入侵物种。”

　　扉间比较喜欢看杂书，入侵物种是什么他清楚。所以他问那个女孩，一般遇见了这些要怎么处理。

　　那个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属外壳的打火机，扉间说：“大人说我们不能玩火。”

　　泉奈把食指放在嘴前说：“所以你不可以告诉他们哦！”

　　扉间记得那时他觉得对方嘴唇很翘，然后对方按下了打火机，泛绿色的火焰长度将近十厘米，不像在燃烧，像被喷射出来，握在手里像一把小刀。火焰靠近粉红色的卵块，烧出劈啪声，有的卵炸裂开飞了出去。扉间就站在那里，看泉奈把树皮上的几团卵烧成黑色。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性格的预设似乎有些以貌取人了。

　　烧完后对方吹了吹发烫的打火机，等冷却下来后放回兜里，又向他伸出手，“走吧，带你去看孔雀。”

　　扉间其实不想看孔雀，他想回去坐着，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牵着泉奈的手跟他走了。

　　那次他们没看到孔雀，第一次见面的他们旁观了双方同样第一次见面的大哥在溪边的打斗。柱间从小被某个神棍收作记名弟子，学了功夫，他大概天生在此道上有天赋，虽然不常动手，只要决定打架都是胜利的那方。

　　宇智波斑从小跟着父亲练拳脚，此地各族聚居，十分好武，小孩们经常打斗玩乐，他还有很多其他家族的小伙伴，也知晓几招拳法和耍蝴蝶刀的技巧。

　　两人平时在各自玩伴里都是顶尖的那个，现下遇见，互相心喜，连一向做和事佬的柱间都激动起来，扉间从未见过他打人打得那么高兴。

　　泉奈牵着扉间看着两人从有招有势的切磋到滚在溪水里肉搏，到两人各自使出“猴子偷桃”之类的下流招术，战了个平手。

　　泉奈眯起眼睛，露出一种挑剔又高兴的神情，对扉间说：“你大哥挺厉害。”扉间没有回答，但心里接受对方对大哥的称赞，有些与有荣焉，他也不得不承认宇智波斑挺厉害。

　　宇智波斑上岸站在泉奈身边时，柱间还躺在溪流里不起来，他哼哼唧唧：“扉间我好累哦，你能不能来扶我一把，溪水也很舒服。”

　　斑作为一个从小照顾弟弟的大哥，有些看不上他对弟弟撒娇的作为：“你好好站起来不就行了吗？非要你弟去拉你。”

　　扉间淌水走过去，向柱间伸出手，然后被对方拖到了溪水里，衣服湿了大片。扉间愤怒地往柱间身上泼水，柱间笑嘻嘻地说：“我看你好像很想到水里玩的样子，一起玩嘛！”

　　四人回家时只有泉奈身上的衣服没有打湿。

　　佛间和妻子对自己孩子的闹腾早就一清二楚，田岛则认为小孩玩闹是正常事，只有多鹤有些担心小孩泡了春天温度还低的溪水着凉。

　　饭桌上目睹了之前扉间被哥哥坑的泉奈将独自己有的米糕分了半块给扉间，大约是出于某种诡异的同情吧。扉间不喜欢吃甜食，但对方好像做出了很大决定才分他一半，所以他就一口吞了，觉得还挺好吃。

　　扉间一向健康，或者说千手家的人好像都天生健康，从小到大没病没灾，如果受伤多半都是自己淘气。但玩过溪水的第二天扉间就病了，不严重，只是有点低烧。与其说因为玩水着凉，将病因归结于旅途劳顿反而有可能一些。

　　佛间夫妇知道自己两个儿子都皮实，没放在心上。只有柱间以为弟弟生病是自己将他拖进溪水的原因，哭丧着脸道歉，在扉间躺着的床边端水倒茶，把扉间烦得不行，又不忍看他忧愁的样子，多次表明自己没多不舒服后，就让他去和宇智波斑玩。柱间依然一步三回头，但是耐不住和新认识却好像已经熟悉了一辈子的小伙伴玩耍的诱惑，终于走了。

　　宇智波多鹤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将扉间照顾的无微不至，以至这个从小一向自立的孩子开始不自在起来。

　　多鹤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将换额头上湿毛巾的活交给了泉奈。

　　柱间和斑跑出去玩了，大约又会发展成打架，泉奈年纪太小，无法跟上他们，干脆留在家里，他过一会就将扉间额头上被捂热的毛巾重新打湿。扉间觉得对方手劲一定很大，因为毛巾被拧得有些过干。但是这是小问题，他只要安静躺着就很舒服了。

　　只是泉奈好像担心他无聊，给他念起漫画书来。对方年纪虽然小，已经认识很多字，可以看正经的书而非连环画了。漫画书是老师们深恶痛绝的课外读物，但扉间也偷偷向同学借阅过几本，比如《足球小将》，他和大哥都很喜欢。

　　小女孩给他念的是一个名叫《蛞蝓少女》的短篇故事。

　　讲的是一个女孩的舌头无缘无故变成了蛞蝓，剪不掉也治不好，女孩的家人为了杀死蛞蝓，放了满浴缸的盐让她躺进去，女孩的身体却缩水到只剩下头颅了。惊慌的家人将头颅放到水下冲洗，希望能让她重新长出身体，而恢复的却是那条舌头变的蛞蝓。

　　非常不科学，非常恐怖。故事的最后蛞蝓拖着那个女孩仅剩的脑袋，像蜗牛一样栖息在院子后面的树上。有人靠近时，那个“壳”的眼睛会哀怨地看过来。

　　对方有同龄人少有的表达能力，讲得绘声绘色，还将一些画面拿到他眼前。扉间听完故事，躺在床上，只觉得舌根下分泌的唾液多了许多，舌头变得绵软，似乎在蠢蠢欲动。

　　而泉奈和他分享完这个故事后非常激动，又取出一套漫画，说这个《漩涡》里面“蜗牛人”的故事也很奇怪。扉间听到名字，转头一看那些漫画书的封皮，感受到了深深的寒意，他心中一阵哀嚎，只觉得因为低烧暂时无力的身体突然恢复了健康，能一下爬上三层楼只为远离这套书。

　　幸好多鹤出现了，她对泉奈说：“扉间哥哥需要休息哦，让他安安静静睡一会吧。”

　　于是泉奈就失望地跟着妈妈走了。走之前给扉间换了条毛巾，依然拧得很干。

　　千手一家天生体质好，扉间很快就完全好了。于是后面几天泉奈又拉着他到处跑，虽然扉间不是很想出去，但对方的黑眼睛直直盯着他时，他还是点了头。

　　要走的那天，泉奈还是带他去看孔雀。路上指给他看了另一种入侵物种非洲大蜗牛。他看见蜗牛滑溜溜的黑色腕足在植物茎叶上爬过。

　　泉奈捡了一根长棍，像击剑一样，将蜗牛戳得掉落在地。扉间在边上听见沉重的坠落声，只觉得脑壳一疼，像自己的头撞上了混凝土地面。

　　那天扉间看到了孔雀，虽然只是养殖的蓝孔雀。扉间第一次接触这种漂亮的鸟，它们羽毛富贵华丽，叫声洪亮高昂，“阿埃”“阿埃”的。泉奈找主人要来了一把饲料，让扉间握在手里喂孔雀。孔雀的喙夹到扉间的手掌，比鸡啄的疼不少，但这是难得的体验。他还见到了孔雀开屏，花纹像眼睛的长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他们又手牵手走回家，回去的路上遍地鲜花，扉间感受到了北方所没有的，湿润而旺盛蓬勃的春天。

　　突然，泉奈很新奇地指着一只青蛙，“扉间快看！它长得好奇怪！”

　　扉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还是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只乍看就古怪的青蛙，但一时说不上哪里奇怪。扉间细看时，发现它的两只眼睛长在了嘴里。

　　“那它是不是要一直张着嘴巴？”泉奈问他，但扉间没有回答。

　　直到坐上那晚践行的饭桌，扉间都有点魂不守舍。有一道菜是辣炒田鸡，据说是那家酒楼的招牌菜，可能也的确很好吃，因为佛间和柱间都赞不绝口。妈妈也给扉间夹了一筷，他没有推辞，拌着饭吞了下去，只觉得自己口腔也有两个眼珠在搅动。

　　此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来忘记那一眼看到的画面。

　　早已长大成人的扉间坐在沙发上，遥远的记忆居然没有遗忘，洪水般重新冲刷回来。

　　扉间好像明白为什么自己对于软绵绵滑溜溜的动物一向避而远之了，但他也感到疑惑，是为了忘掉那只青蛙才从不想起她吗？这感觉好熟悉，好像曾经刻意不想，于是以后漫长时光中再也没空想起，直到再度遇见相似的脸，才发现自己记得刻骨，难道不过问是不敢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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