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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枳叹(三)
穿过月洞门,是一处雅致的绣楼,此地便是章侯独女章湘之的闺房。
宣白薇刚到,章湘之便一阵风似的迎了出来:“薇姐姐,你可算来了!”
她刚从祠堂出来,身上还穿着特制的吉服,宝石头面光华璀璨,十二排簪严整端庄。杏眼微扬时,自带三分骄矜傲气,只不过在看到宣白薇后,又变得欣喜雀跃起来。
宣白薇与她是在一次筵席认识的,彼时匆匆一面,从未想过,会与这样的高门贵女愈走愈近,及至此时成为互诉衷肠的闺中密友。
章湘之问候几句就要拉人进屋,宣白薇顾忌着章淮之还在外面,脚步微顿,屈了屈膝向他道谢。
章淮之微微颔首,并未多说什么。倒是章湘之,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巡视一遍,忽然狡黠地笑了起来:“薇姐姐不必心疼哥哥,你来了侯府,他招待你是应该的,走走走!”
倒也不是……心疼。
宣白薇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就被她拉了进去。
章湘之似乎正要换衣服好去宴客厅,此刻,一排侍女正托举着各式各样的华服任她挑选,章湘之左右看看,就近拿了一套柳青色罗裙递了过来。
宣白薇双手接过:“多谢了。”
“谢什么,你差点在侯府出事,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章湘之在她来之前就得了消息,此刻依旧愤愤不平,“那个高广禄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侯府生事!”
“幸好哥哥及时赶到,哼,我待会儿就去跟哥哥说,寻个机会好好收拾他一番!”
听她提起章淮之,宣白薇轻咳一声,没再接话,转而捧着衣裙走到屏风后默默换上。
章侯府备给主子的衣裳自然是极好的,裁剪得宜的腰带与裙摆愈发衬托出少女的袅娜身姿。正所谓人靠衣装,换上这身衣裳后,即便宣白薇妆扮素净,也依然是绿丛中最令人惊心的艳色。
章湘之看得两眼发直,喃喃赞叹:“薇姐姐,你好美啊……”
宣白薇掩唇轻笑,她极少听得这样率真且不含任何意图的夸赞,心情都放松不少:“还要多谢湘之借我衣服。”
“来看看,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她边说边拿起了自己带来的木匣,简陋的木匣与侯府格格不入,章湘之却不嫌弃,反而欢快地跑过来,满眼期待:“是什么是什么?”
宣白薇浅浅一笑,亲自为她打开。
木匣本就陈旧,里头的事物更是简单,只有一个泛黄的卷轴。章湘之将其取出,这才发现所谓卷轴,原来是一幅画。
画卷徐徐打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树老梅,笔势苍劲,像是国手大家的真迹。可到了后面,画面就不怎么和谐了,梅树下竟然开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花,且笔法生疏,甚至有些笨拙。仿佛是稚子涂鸦,生生毁坏了这副传世名画。
章湘之看呆了。
“这是我的百花图……”
她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忽然转身一把抱住宣白薇,激动地喊道:“是我那幅损坏的百花图!薇姐姐,你把它修复了?”
章湘之年幼时,章侯夫妇也曾想将她培养成名动京城的才女,奈何她于书画一道实在不通,一连气走了好几位夫子。每每要被父亲责罚时,祖母总会出来解围,将她抱在膝上,一笔一划亲自教导。
老夫人曾是丹青妙手,奈何已故去多年,彼时祖孙二人的随手涂鸦,如今也成了孙女难以割舍的念想。
章湘之极为珍视这幅画,奈何某夜睹物思人时,侍女捧来了一盏油灯,一个不当心,油渍便毁坏了整个画卷。
她心疼不已,明知无法复原却又不舍得扔,每每看见都要生闷气。直到那日宣白薇瞧见,什么都没说,便向她借看这幅画。
彼时章湘之只当是断舍离,全然没想到,宣白薇竟会悄悄留下,默默修复,又当成及笄礼给她送了回来!
宣白薇笑着拍了拍她的背,道:“借花献佛,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喜欢!这真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及笄礼了!”
章湘之松开了她,仔细看着手边的这幅画。当初的污渍早已消失不见,画面却未受到半点损毁,连边缘处陈旧的褐色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看便知要花不少心思。
“若是祖母还在,一定也会喜欢薇姐姐的。”章湘之的眼眶湿润了,“是我不争气,半点没继承她的绝学不说,连这些画也没能护好。”
孺慕之情最是动人,宣白薇没再说话,只是听章湘之提及往事,不自觉地也想起了自己的祖母。
父亲官任八品秘书郎,负责古籍的校勘编目,遇到不同版本也需校对修复,故而家里别的不多,就是书多。宣白薇也从小练就了一手字画本事,无论是书法作画,还是鉴定修复,皆小有造诣。
只可惜这般本事,在祖母心中一文不值。
她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但见章湘之如此喜欢,想到自己的技艺也有了用武之地,便又舒了口气,劝慰自己看开些。
章湘之还在看这幅画,简直爱不释手。直到侍女再一次来请,她才小心翼翼地将画收了起来,转而换了一身常服,准备去往宴客厅。
她吸了吸鼻子,休整情绪,依赖地上前来挽宣白薇的手臂:“薇姐姐一起去吧。”
宣白薇闻言微顿,有些迟疑。
方才水榭中被高广禄纠缠,还是被一些人看了去的,何况自己此刻穿着章湘之的衣服,不免又有攀附之嫌。礼物已亲手送到湘之手中,再无旁事,思来想去,还是不去为好。
她婉言说明这些,章湘之当即就垮了脸:“你不在真是好可惜啊!”
“及笄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痛快地玩儿了,你不知道,今日来了好多高门贵妇,我爹娘已经在给我准备相看的这宴那宴了。”
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骄纵小姐模样,只如寻常闺中密友一般倾吐心事。宣白薇虚长她两岁,担她一句姐姐,也时常好言相劝,耐心安抚。
二人就这般说着话走出了门。章湘之虽然嘴上抱怨,却也没有强留,只是一边骂高广禄实在可恶,一边又叮嘱宣白薇路上要小心,思来想去觉得不放心,又决定招呼侍从送她回家。
只是不想,章世子竟然还在门外。
锦袍男子安静地站在树下,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听见人声才抬起头,目光轻轻扫向这边的两人,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看谁。
“走吧,我送你。”
直到章湘之推了推她,宣白薇才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多谢世子好意。”她连忙行礼致谢,“但是不必劳烦了,我自己回去即可。湘之的生辰宴要紧,世子还是移步宴客厅吧。”
二人此时已经走得很近了,章淮之就这么低着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说话。
这袭柳青色极趁肤色,她肤色白,换上这身衣裳,清透的绿意沁入肌理,显出通身清艳。章淮之看了半晌,忽觉自己与那纨绔高广禄似乎没有分别。
所幸宣白薇只顾低头说话,并未发现。章淮之亦默默地敛下目光,转头去看别处了。
“生辰宴才不要紧呢,分明是薇姐姐你的安全要紧!”
章湘之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哥哥的动作,恨铁不成钢:“万一高广禄贼心不死守在府外,那就不好了。我刚才还说要找人送你呢,恰好哥哥有空,就让他送!薇姐姐不要推脱嘛。”
“不说了不说了,我再不去客人们真要等急了。薇姐姐,我先走了!”
她说罢,率先跑了出去,身后的侍女也一溜烟地跟着自家小姐跑。人群一哄而散,宣白薇挽留不及,看着站在原地未动的章淮之,终是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她试探道:“那就,麻烦世子了。”
章淮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侧身让路:“宣姑娘请。”
相较于来时,二人一前一后,极尽客套,此时的章淮之调整步伐,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日光透过枝叶间隙,在二人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显得格外静谧美好。
而原本已经走远的章湘之却从假山后探了个头出来,看着二人的背影,简直比自己过生辰还开心。
她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假山旁的小亭:“爹,娘,我说得不错吧,薇姐姐不光长得美,性格也好,我就想要她这样的嫂嫂。”
小亭里端坐着二人,正在相对品茗。男子庄重威严,女子温婉雍容,正是章侯夫妇。
这亭子的位置巧妙,刚好能将阁楼前的情形尽收眼底。侯夫人原还不相信儿子有了心上人,如今打眼一瞧,竟能做到亦步亦趋,不惜久等也要亲自为这姑娘引路,想来也是动了真心的。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淮之早到了弱冠之年,自己这当娘的自然也要操心起他的终身大事了。
侯夫人颇有兴致,拉着女儿问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你哥哥又是何时有的这心思?”
章湘之连忙答道:“薇姐姐的父亲官任秘书郎,我与她相识是在两年前,白家小姐成婚的时候。”
“当时我听爹爹的安排,去给白姑娘添妆,碰上几个别家的小姐,见白家家道中落就想欺负白姑娘。我正要冲上去教训她们呢,没想到薇姐姐先一步站出来,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她们说得无地自容。当时我都看呆了!薇姐姐那通身的气派,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露面的贵女呢。”
章湘之语气夸张,说完又笑了起来:“刚好那日是哥哥去接我,就擦肩而过的缘分,他就不对劲了。娘你不知道,他居然开始关心我有没有人接送,有事没事就问我要去哪要见谁,只要薇姐姐在的场合,他肯定去!”
她说得生动,侯夫人也忍不住笑:“啊呀,我儿还有这个心思呢?”
“水榭那么多人,可说起才情与容貌,再没有比宣姑娘更出挑的了。”说话的是侯夫人身后的周嬷嬷,“连老奴看了都中意,莫说年轻气盛的世子爷了。”
自从知晓儿子的心事,侯夫人心中就止不住地欢喜,特意借女儿生辰的机会将那姑娘邀来侯府,又派了身边最倚重的周嬷嬷去瞧瞧。而早在女儿过来之前,周嬷嬷已经极尽详细地向她讲述了水榭那边发生的事。
那位宣姑娘题的字就在她手边放着呢,所谓见字窥人,单看这副字,就知道这姑娘不差。虽然家世不高,人却是难得的知礼守礼,进退得宜,令人心生喜欢。
章湘之悄悄凑过来,探母亲的口风:“娘,你觉得薇姐姐怎么样?”
“嗯,门第是有些低了,但人还算乖巧,又难得你们兄妹二人都喜欢。”侯夫人微微停顿,但话中的意思已然明朗。“侯爷,你觉得呢?”
听见夫人问话,坐在另一侧的章侯这才抬头,把茶杯往桌上轻轻一磕。
他不知道什么秘书郎,却知道两年前成亲的那位白姑娘。彼时白家家道中落,许多亲族都不再来往,这姑娘肯仗义执言,为白姑娘说话,想来还是不错的。
依章家门第,遍览朝中没有敢说门当户对的;而既然是低娶,三品朝官之女与八品小吏之女也无甚分别。眼下儿子喜欢,女儿喜欢,连夫人也念叨着喜欢,界限之内,章侯也想怜惜这对小儿女。
唯有一点。
他蹙了蹙眉,关心起这个界限来:“方才说,这姑娘和高家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章湘之连忙解释:“是高广禄阴魂不散,纠缠薇姐姐!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的德性?”
侯夫人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以为意道:“高家是贵胄,可侯府也不差,岂会怕了他?嫁给淮之,也算我们救这姑娘于水火了。”
“哪有那么简单。”章侯捏了捏眉心,“高家握着北地的兵权,是目前唯一能抗衡临安王的人。”
这话一出,章湘之和侯夫人雀跃的心情立刻凝滞,并未想到自家的婚嫁之事,竟会与那位朝野禁忌临安王扯上关系。
章侯位高权重,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这次派往北疆的使臣传回的消息:他见到了临安王,临安王也终于松口,派了心腹回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朝局之事不必拿到家中说,但淮之娶亲这种事,还是不要与朝堂牵扯过多为好。
章侯沉吟片刻,终是道:“淮之的婚事,还是先放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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