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翩然》

　　在小蝶的观念里，“家“的概念始终是模糊不清的。
　　六岁那年，母亲不告而别，那个被她叫做父亲的男人带她住进了沪城市中心的一座小洋楼。里面住着父亲的妻子和她的一双儿女。
　　在去市中心的路上，父亲冷着脸一言不发。她则茫然的顺着车窗四处观望。望着周边的秀丽景色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大厦，楼上方的大屏幕正交替放映着当红明星的商业广告。街道旁大大小小的商铺鳞次栉比，穿着时髦的男女挽着手嬉闹着穿过大街小巷。宽阔的马路上车流络绎不绝，道边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时不时闪烁着………这些都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的。
　　小蝶唯唯诺诺的跟在父亲身后进了洋楼，又上了二楼餐厅。
　　餐桌旁坐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那妇人穿着一身墨绿色旗袍，气质端庄得体，神情显得有些倨傲。身旁的女孩约莫十岁左右，如她母亲一般精致。男孩大概七八岁。他们闻声都放下饭碗，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父亲身边灰头土脸的小丫头。
　　“叫邹姨。”男人把小蝶往女人面前带。
　　‘‘邹姨好。“
　　小蝶怯怯的抬眼看她，声音细如蚊蚋。邹夫人面上淡淡的，朝她略微点头，看不出她有何剧烈情绪波动。半晌，她转向身边两个孩子。
　　‘‘阿雯，阿睿，这是江寻蝶，你们的爸爸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是你们的亲妹妹。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了。‘’
　　邹夫人很清楚无论如何自己和丈夫都不能离婚。于公，邹家和江家的关系还要继续维系。他们手中都有对方的筹码和需要的资源。于私，她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放他自由。
　　当年她嫁给他时她才二十出头，也是个对爱情满怀憧憬的姑娘，因丈夫在外面频繁勾搭莺莺燕燕，也曾和他吵过，伤心过，痛苦过。可到了后来，她却渐渐不那么在意了。几年的婚姻让她早已看透了丈夫的本质。但无论如何，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手里握着一半的资产和股权。而讽刺的是，在整个商圈里，他们依旧是外人眼中的标准模范夫妻。
　　邹夫人自诩并不是一个心肠歹毒，冷漠无情的人。她也做不出虐待幼女的事。但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对丈夫和情人生的孩子毫无芥蒂。要让她对小蝶真心相待视如己出，那必定是不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供她吃穿用度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邹夫人如是想着，两个孩子也向着母亲，并不怎么待见这个凭空冒出的妹妹。
　　日子久了，小蝶也多多少少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是不受欢迎的。这里是父亲和邹姨的家，是江雯和江睿的家，唯独不是她的家。
　　父亲常常整日整夜的在外不回家，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由于对邹夫人的愧疚，即便回来也只顾着她和一双儿女，小蝶一直是可有可无，被刻意冷落的那一个。
　　小小年纪的她学会了察言观色。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讨人嫌，她一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一切，不敢多走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家里的好东西她是从来不敢自己拿去用的，更不会去跟江雯江睿去争什么。家里没有人要求她必须去干活做家务，但每到饭桌上，小蝶都会快速吃完自己那份，只挑离得近的菜夹，不管爱吃还是不爱吃·。然后她端着碗离开饭桌，去厨房自觉地清洗好自己的碗，执意和保姆吴妈一起打扫卫生。赶都赶不走。
　　是不是只要我多干一些事，证明我不是个毫无用处的多余人，他们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了，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就一点？小蝶如是想着。
　　小蝶那时候没有喜欢的漂亮衣服裙子，也没有自己的玩具。当然，没人会满足她的那些心愿。书房的玻璃柜里有个很漂亮的闪蓝色蝴蝶标本，她很喜欢那只美丽的蓝蝴蝶。可邹夫人以她会失手打碎珍贵摆件为由，从不允许她靠近玻璃柜。因此她也只是偶尔趁没人的时候远远的看几眼。
　　小蝶记得大姐江雯有个很漂亮的娃娃。那是江雯十岁生日时母亲送给她的礼物。娃娃眉眼精致，皮肤白皙，有着一头微卷的浅棕色长发。层层叠叠的衣裙上绣着华丽暗纹，背后的一双翅膀上镶嵌着珍珠和亮片。
　　是个女孩子都会喜欢这样的蝴蝶仙子。江雯自然对娃娃爱不释手，闲暇时会把她摆在客厅落地窗前，窗外是个小花园。小蝶记得有一天江雯在房间里写作业，她独自拿着抹布小心翼翼的清洁客厅里的每个角落。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过了不久，她感到有些疲惫，便站起身来向窗外望去。只一眼便瞥见落地窗边的蝴蝶仙子。那时正午刚过，阳光顺着纱帘的缝隙透进来映在娃娃侧脸，蝴蝶翅膀上的珍珠亮片在暖融融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小蝶看的有些呆了，她放下手中的抹布，几乎是无意识的向窗台靠近，蹲下身来细细打量。娃娃瞳色清澈，长睫毛根根分明。面上始终带着甜美的笑意。不知怎得，小蝶心里莫名的涌上一股忧伤。
　　窗外的景色那么美，她却只能困于窗台一隅，白长了一双翅膀，真是可惜了。小蝶出神的想着。转而她又想到，要是自己也能长一双翅膀就好了，这样她就能离开所处的压抑环境，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遨游天地，嬉戏人间。那该有多好？
　　思及此处，小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细细描摹过娃娃的脸颊和翅膀，忽略了身后不远处响起的开门声。
　　“放开！谁让你碰她的？“小蝶吓得赶紧缩回手，只见江雯站在身后，面有不虞之色。江雯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拿起娃娃离开客厅，回了自己的卧室。
　　从此以后，小蝶再也不敢靠近那个娃娃，也再不敢私自去碰家里的什么东西了。
　　若干年后，江寻蝶红遍大江南北，名利双收。她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寄人篱下的私生女了。那时候想要却得不到的许多东西，她都有了。
　　她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许多漂亮精致的娃娃，家中的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各种蝴蝶标本。有的是自己买的，也有粉丝和朋友送的。甚至有一位手艺人粉丝以她在舞剧表演中的经典蝴蝶形象为参考，复刻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蝴蝶仙子。在某次线下sd时送给了她。她珍重非常，特意定制了一个透明玻璃罩，将缩小版的江寻蝶放进去，摆在床对面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她应该感到圆满才对。可不知为何，多年后的某个午夜梦回，她依旧清晰的看见那个自己连触碰一下都不被允许的蝴蝶仙子向她微笑着。自己想要伸手去够，娃娃却离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她在童年的梦魇里嚎啕大哭，待从梦魇中醒来，她茫然无措的从床上坐起，内心的痛楚依旧那么真实的存在着。枕头上冰冷黏湿一片。
　　大床对面赫然摆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蝴蝶仙子，她欣喜若狂的跑下床，凑上前去看。
　　只可惜，并不是梦里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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