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一片海

　　许愿第一次见江海洋的时候，桃树上的果子已经快被摘完了，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着满当当的红柿子，像挂满了红灯笼一般，看着就喜气洋洋。

　　中央广场的广播除了镇上的通知公告已经鲜少开启播放，镇上每家屋檐下的广播也每天开始放着一些电台故事和地方新闻，除了每年冬天必去医院挂水，许愿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带着棉纱口罩的医护。

　　临水镇上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幸福，这些幸福的人里，大概不包括红兰婶，许愿心里想。

　　比院子里红柿子挂的更早些的，是红兰婶家院墙外的白灯笼。七月份带来了酷暑，让台城逐渐少了湿气，愈发的燥热起来，也带回了志前叔，让红兰婶嚎啕大哭了几场，愈发的沉默起来。

　　七月底的时候，红兰婶家院子里的石榴花渐渐开败了，结出一颗颗小小的果实来，许愿想着枫叶红的时候可以吃到汁水饱满的石榴籽，心里泛起一丝丝开心。许愿还没等来石榴，等来了从南方回来的红兰婶，她的旁边没有志前叔，怀里抱着一个用黑布遮起来的方方正正的盒子模样的东西。

　　一向少言的许愿自不会如那些碎语群众到处打听，三两结群在镇子的角落到处可见，许愿就算不问，消息也会像长脚一样跑进她的耳朵里。比闲言碎语更快的，是许愿眼前红兰婶家院墙外的白灯笼，和耳朵里隐约传来的志前叔家阿公阿婆的哭唱，声音里尽是悲痛。

　　许愿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林家阿公阿婆常年住在村子里，鲜少来临水镇，许愿来临水镇四年，总共都没见到三四次。直到爷爷奶奶暂时关了早餐铺子，许愿才从他们的谈话里知道，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志前叔了。

　　许愿的身体里像是窜进一股电流，从脚底一直到达头顶，电的脸一阵发麻。许愿四年前就是直面过死亡的，彼时八岁的她尚且尝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只是在大人的哀叹里大概知道了这是一场旷久的离别，依稀只记得爷爷奶奶的悲恸和此时的林家阿公阿婆的重叠起来。

　　人越长越大，这种旷久的离别次数只会越来越多，许愿已经被“电击”到麻木，从六岁那年开始，到后来上学、工作，她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再也没有谁会与她离别。

　　许愿和江海洋相识的时候，她正再一次经历着这种离别。

　　在临水镇的四年，许愿最喜欢的人除了爷爷奶奶，就是红兰婶和志前叔。在许愿还小的时候，每年都会来临水镇小住，红兰婶和志前叔最稀罕她，每次都有拿不完的零食，爷爷奶奶早餐铺子忙的时候，志前叔每次都把她架在脖子上，带着她到自家文具店玩，文具店里也摆些玩具一起卖，只要在临水镇，小许愿从来都是镇子上同龄孩子中最先玩到新奇玩具的。

　　后来许愿搬到临水镇，志前叔到南方打工，许愿就经常陪着红兰婶，每年秋天的时候，许愿总要积食几天，因为可以敞开了肚皮吃红兰婶院子里的石榴和爷爷奶奶院子里的柿子，红兰婶总是笑着拦，志前叔如果正好在家，总说：“就让她吃吧，一年也就这一季，不行一会儿给她喝点山楂膏，小愿难得有喜欢的呢。”转眼腊月的时候，志前叔就会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带给红兰婶南方时髦的衣服和新潮的印着漂亮图案的面霜，总少不了许愿的礼物。

　　许愿早早就把红兰婶和志前叔划到亲人的行列里。

　　与志前叔的旷远离别，十一岁的许愿不好意思掉眼泪，待在秘密基地的时间愈发久了。

　　江海洋善于观察，除了天空，他最擅于观察的就是湖对岸那个女孩。这个女孩已经好几天拿着早餐发呆了，包子也不吃，册子也不看，呆呆坐十几分钟，起身钻进铁栏杆里，江海洋觉得，女孩的背影少了几分轻快。

　　他决定跟踪她。

　　他快速跳下树，绕过人工湖，他从来没觉得这片湖像今天这样大，甚至跑了起来，快速跨过铁栏杆，穿过女厕后面的一小片竹林，四处张望，找了一圈到底没有追上女孩。随着预备铃想起，他不得不快步跑进教学楼，往六年四班跑去。

　　许愿浑浑噩噩上了一天课，事实上她已经浑浑噩噩上了好几天课了，连陈嫣然对她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都没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

　　下课铃声一响，许愿快速收起书包往后背一背，一溜烟逆着放学的人群隐入竹林。今天语文课本里讲到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讲到“遍插茱萸少一人”时，许愿悲从中来，她想今年的石榴确实少了一个人一起分享了。

　　女孩坐在湖边石墩上，傍晚微风吹起杨柳依依，湖面上荡起涟漪，倒映在湖面的晚霞散开又聚起，散开又聚起，到底不是原先那一朵了。

　　晚风吹拂女孩的背影，像是在抚慰一样，女孩把脸埋进臂弯，从细细的呜咽到发出阵阵悲鸣。柳树上的少年从女孩跑进视野里的那一刻，好看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薄唇紧抿，女孩喉咙里死命压住的哭音随着习习晚风传进少年耳朵里，穿过血液，揉进少年的心脏，小鼓槌一样击得少年左胸口莫名一痛。

　　“喂，是她们又欺负你了吗？”少年坐在高大的柳树上遥遥一问。

　　哭声戛然而止，女孩猛地抬头，眼神惊疑四下望去，只见半空中突然出现一个白衣少年，眨眼间稳当当落在湖对岸，两个人遥遥相望。

　　“是她们又欺负你了吗？”少年边往湖对岸走边又问了一遍。

　　待他走近，红肿着双眼的女孩才恍然：“是你？”

　　那还是上学期放暑假前，一天中午放学的路上，许愿被一群女生围在离学校不远的巷子口，一起被围着的还有苏闵闵，带头的女生叫陈嫣然，她伸手拍着苏闵闵的脸，跟着旁边一众围着的女学生说：“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丧门星玩，你们就不怕倒霉么？”说完斜睨着苏闵闵，一脸戏谑。

　　苏闵闵是个心善又胆小的姑娘，快速瞄一眼旁边的许愿，视线平移跳过眼前的陈嫣然，眼睛直往下盯，似是要把地面盯出一个洞来，好叫她跳下去遁地逃走。

　　“这种人还出来干嘛，逼走了妈，克死了爸，别哪天克死自己的爷奶哦！”女学生里不知道谁扯了一嗓子阴阳怪气。

　　“就是就是，倒霉鬼，丧门星……”周围一圈哄闹声。

　　看，淳朴的镇子不一定能生出淳朴的人，童真的年纪也未必都是童真的人。

　　许愿捏着拳头死死瞪着陈嫣然，她知道，没有她的授意，没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拼命咬着下唇，死死压住想揍人的冲动，她知道自己不能，陈嫣然爸爸是副镇长，爷爷奶奶的铺子经不起她的拳头下去的后果。别人不会知道一群女生说了什么，只会指责她做了什么。

　　陈嫣然璀然一笑，她喜欢看许愿这样忍着一脸倔强，却只能把委屈吞下的样子，看许愿吃瘪是她陈嫣然上学最有乐趣的事情。她讨厌这个从台城来的女生，讨厌别人围着她转，她就是要所有人都远离她，孤立她，不，这还远远不够。

　　她好心情地瞟了一圈身边的人：“以后我看到谁再跟这个讨厌鬼玩，我就……”话还没说完，宽阔的马路上直直冲进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上的白衣少年一边打铃一边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放学不回家，可别堵着路不让别人走……”

　　一众女生看着疾行而来的自行车，纷纷让到两边，白衣少年直直冲过来从她们中间穿过去，转眼消失在巷子里。这个插曲的出现使得陈嫣然再无了戏弄许愿的兴致，兴致缺缺地说：“走了走了……”

　　女生们学着陈嫣然的样子，或嘲讽或警告地瞪着许愿和苏闵闵，三三两两地走了，许愿朝苏闵闵走了两步：“苏闵闵，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苏闵闵这才惊醒一般往后退了两步，小声嗫嚅道：“许愿，她们实在太可怕了，我真的很喜欢跟你做朋友，但是，但是……”突然下定决心般：“许愿，我们就偷偷做朋友吧，在学校，我们就当做不认识。”说完不等许愿回答就急急跑开了。

　　“你好，我叫江海洋，六年四班的，我经常会在这里玩儿，今天恰好在这儿，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哭，”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发呆的女孩急急解释道，女孩神色无异，又问：“所以，你为什么哭？”少年一改往日张扬的性格，竟生出一丝配得上他清秀面庞的柔和来。

　　被人看到自己毫不顾忌地哭，还是陌生人，恰好这个陌生人自己还听过人家的名头，许愿难得露出不易察觉一丝羞赧：“我没事，谢谢你那天帮我解围。”十一岁的女孩被命运催促着成长，早于同龄人的早熟，明白那天少年是有意为之的帮忙。

　　“你好，我叫许愿，四年二班的。”末了，又加了一句，算是对他自我介绍的回应。

　　女孩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左边脸颊陷进一个浅浅的酒窝，白衣少年看着女孩的酒窝，竟有微醺的感觉。

　　【你好，我叫江海洋】

　　【你好，我叫许愿】

　　江海洋和许愿相识于二〇〇三年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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