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天气晴

　　陈建强坐在狭小的保安室里，破旧的电风扇吭哧吭哧地吹着并不凉爽的风，摇头晃脑的像是快要散架。不算宽松的保安服紧紧贴在身上，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他左手扯开领口，右手拿着蒲扇往里送着风，但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窗口正冲着午后最毒辣的太阳，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整间屋子就如同一个大蒸笼，里面的人就像那笼里蒸到熟透的包子，裂开的表皮里露出成分不明的内里。
　　“这鬼天气也太热了，哪像九月份的天。”
　　陈建强拿起一旁的毛巾狠狠擦了擦脖颈后的汗水，向房间的角落里又挪了挪，远离了倾泻进来的阳光。
　　小巷远处有人向小区走来，脚步很慢，身形还有些摇晃。
　　陈建强只能又靠近窗户，迎着太阳眯着眼睛打量着来人。
　　是后面那栋楼三单元的小楚，差不多两年前搬过来的。开始的时候还在上学，平日里都住学校，只有周末回来。最近刚刚大学毕业，找了一份实习的工作。
　　小姑娘看着就知道被家里保护地很好，白白净净，对谁都有礼貌，整天笑容满面，对人也没什么防备。小区里那些个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干就爱在墙根下嚼舌根的老婶子都挺喜欢跟她说话，问什么学校里的事啊学习的事啊，问什么就回什么，也不管是不是真听得懂。也有不长眼的非问人家谈恋爱找男朋友的事，把小姑娘说得满脸通红却也没跟她们置气。
　　但从来没人问出来过她父母的事情，久而久之知道小姑娘不愿意说，也就没人再问了。
　　明明不像是个吃过苦的孩子，但这时不时的加班到凌晨才回家，也没见她埋怨什么，第二天照是一大早就蹦蹦跳跳地上班去了，还不忘和他打招呼，说句“早上好”。
　　昨天也是凌晨才回来，崴了脚还直接中暑晕路边儿上了，一看就是累的。
　　唉，大家日子都不容易啊……
　　陈建强拉开桌子的抽屉，里头放着一张已经有些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一对羊角辫，手里抱着个长颈鹿玩偶冲着镜头乐呵呵地笑。
　　陈建强伸手轻轻摩挲着照片，像是对待什么重要的宝物，生怕用点力就给弄坏了。
　　但是再不容易，好歹还活着……如果囡囡也……
　　他不敢再想下去，拿起毛巾沾了水又擦了把脸，打开门笑着跟楚安歌打起了招呼。
　　“小楚这是从医院回来了？身体怎么样？好了吧。”
　　“都好啦，谢谢陈叔关心。”楚安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事就好，邻里邻居的谢什么。你不知道我昨天看你倒在路边可是吓坏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赶紧报了警。没事就好啊，年轻人也要多注意休息，别觉得自己身子骨好就不当一回事。”高温让陈建强把照片上的小女孩和眼前的人重叠了起来，絮絮地唠叨着。
　　“原来是陈叔您帮我报的警，”楚安歌微微歪了下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我更要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可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感谢您！”
　　“多大点事儿！真不用谢，都是我应该做的。”这下轮到陈建强不好意思了，有汗水从他脸上落下。“快回去休息吧！”
　　“好嘞，陈叔回头见！”
　　陈建强看着挥手走远的楚安歌，心中又开始想那如果的事，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跑出来。他咬着牙根，紧紧地捏着拳头，攥出几滴汗水。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他拼了命地暗示自己。昨天的噩梦已经够可怕了。
　　不能再想了。

　　楚安歌走过转角，盯着路灯看了好久，才继续向单元门走去。
　　脚腕还是有些疼，租的房间还在五楼。楚安歌一步一步慢慢地挪着，用了平时三倍的时间才终于走到四楼。
　　她停下来，整理了一下呼吸。
　　楼道里安静极了，安静到快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继续上楼，踏过最后一层台阶，走到家门前，拿出钥匙对准了锁眼。
　　旋开门后，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回头，朝楼下问了一句：
　　“要……进屋喝点水吗？”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连浮动的灰尘都好像停滞下来。
　　下一秒，一个黑色长发的女性在拐角处现身，穿着不合时宜的风衣，面色平静，清冷如昨夜的月光。
　　“她发现了。”
　　对面先开了口，却不是在跟楚安歌说话。
　　几息之后，女性走上来，站在楚安歌面前，再次开口。
　　“两分钟。”
　　“？”楚安歌指了指自己，在对方确认的眼神中回了声“好”。
　　接着是漫长的沉默。
　　四目相对，楚安歌有些不知所措地挪开了眼神。脚趾蜷缩着扣在地上——为什么我不提议先进去呢？为什么我非要站在门口不可呢？
　　好在来人很守时。
　　就在楚安歌内心默数到100时，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面色严肃，目光坚毅的中年男性出现了。

　　老小区虽然哪哪都有毛病，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空间大。三个人在客厅完全不会拥挤，各自可以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但问题是——
　　楚安歌坐在三人沙发的最中间，看看左边单人沙发的中年男性，又看看右边单人沙发的年轻女性。
　　“……”
　　不等楚安歌开口提出一个颇具建设性的意见，比如让他们两位坐中间之类的，中年男性就有了动作。
　　“楚小姐，这是我们的证件。”
　　一左一右递来两本皮质的小本。
　　“……”
　　出于礼貌楚安歌一般会双手来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尤其是年纪看着比自己大的。但眼下这情况，她也只能努力绷着面部表情，目视前方，左右手各接一个。

　　临江市特殊安全事件调查局 江北区办事处办公室主任唐世风
　　临江市特殊安全事件调查局 江北区办事处执行队员立夏

　　楚安歌默默念着本上的字：“特殊安全事件……指的就是昨天那种奇怪的，说不上是雾还是什么的怪物吗？”
　　唐世风：“你可以先暂时这么理解。在这之前，我想先问楚小姐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件事的？或者说，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昨天的事情不是一场梦境的？”

　　楚安歌从一开始就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绝不是梦境，也非什么幻象。
　　要是梦境，这梦境对于她来说也过于“普通”了。
　　从小到大，她做过的梦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像那处诡异的空间一样，抽象到不知如何描述的意义不清的梦。如此清晰有始有终的梦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还有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梦的记忆片段，楚安歌统一将它们归为幼年时期自己的臆想，毕竟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那些片段了。
　　要是幻象，她今天就不会在医院看见立夏了。虽然一眨眼人就不见了，但也正是因为人不见了，楚安歌才更坚定地认为那一眼对视绝不是错觉。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楚安歌搜索了一些关键词，比如什么像野兽一样的会袭击人的雾气，会制造幻觉的空间等等，并没有查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只在一个冷门的历史爱好者板块里找到了一点线索——有几本古时候的地方志怪录中曾记载，有一种怪雾“形似虎狼”，专好吸食人类魂魄，被伤及魂魄者轻则痴傻疯癫，重则死亡，“刀斧不能伤之”。只有朝廷开设在各地的名叫“祛邪司”的部门中，存在能“驱邪除祟”的“能人异士”，专门处理这类事件。
　　但数量过少，基本被当做了虚构故事，唯一的疑点是几本志怪录分明来自不同的地方，记载却大致相同。该板块里的人推测这是古时候的人知识受限，将无法理解的自然天气、不明原理的疾病、死亡等，结合以会给人类造成威胁的野兽，构想出的一种对未知事物的解释，而“祛邪司”则是普通民众对当时统治阶层的一种盲目崇拜。
　　如今看来，这志怪录可能有不少真实的部分。但既然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隐秘的事件，楚安歌做为目睹了全程的人，就一定会有相关人员来找她。
　　更何况这一路上她多少察觉到了身后跟着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在猎场里……也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幻境空间里一直都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唐世风皱了皱眉，看向了立夏。
　　“也算不上一直清醒吧，有一段时间我应该还是失去了意识的。因为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进入幻境……你们是叫猎场是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猎场里的，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奔跑了，在这之后我应该还失去过一段意识，或者说有一段时间我的思想不受自己控制。”楚安歌看着唐世风的表情，“这很奇怪吗？”
　　唐世风两手交握在胸前：“很奇怪，因为一般来说普通人进入猎场没多久就会陷入昏迷状态，而猎场的崩塌也会对人的记忆造成影响，而你居然全程，至少说大部分时候保持了清醒。为什么？”
　　楚安歌：“……”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什么情况？那个什么猎场居然是这种东西吗？！怪不得没在网上查到什么现代的目击消息，那为什么……为什么我是特殊的那一个？但是陷入昏迷？楚安歌回想昨晚的事情，那怪雾明显是有攻击倾向的，如果陷入猎场会昏迷，那怎么摆脱攻击？等死吗？可是也没听说什么离奇死亡的事情……等等，吸食魂魄？
　　楚安歌镇定下来：“那东西……那种雾一样的野兽，不会真的是……以魂魄为食吧？”
　　听到这话，唐世风露出些惊讶的表情：“你居然自己调查过了？”
　　“也不算调查，只是在网上搜了搜关键词。所以……人真有魂魄啊。”
　　“嗯，勉强也算吧。”唐世风思考了一会儿，“我们一般把那种雾一样的野兽叫做猎物。猎物本质上是靠吞噬人类的情绪，或者说情感为生的。而情感往往附着在记忆上，所以被猎物袭击的人大多也会被吞噬记忆。”
　　原来是因为这样。
　　可不是说“刀斧不能伤之”吗？她那天明明看到立夏是用长刀劈死的怪……猎物。
　　“有些人天生情感更丰沛一点，或者说情绪的力量更为强大，他们可以将情感附着在物体上，比如刀剑之类的武器。这样的武器就能直接伤害猎物。这些人我们称之为猎人。”像是知道楚安歌在想什么，唐世风接着说道，“还有些人虽然不足以使用情绪的力量，但受到猎物的影响也会变小，偶尔也会出现像你这样在猎场也不会陷入昏迷的人。”
　　楚安歌：“……”原来我不是特殊的。正因为不是那么不合群而安下心来，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当雕塑的立夏却突然开了口。
　　“你今天在医院，看见我了。”
　　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楚安歌愣了一下：“啊，嗯。……我……不该看见你吗？”
　　“如果我不想，你不该。”
　　楚安歌下意识的问：“那你想了吗？”随后紧紧闭上了嘴，这嘴比脑子快的毛病该好好改改了。简直堪比“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了。
　　“你……还能隐身啊？”
　　立夏却不再说话，由唐世风解释到：“猎人可以通过自己的情感力量一定程度上影响周围的人，最简单的就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被人注意，注意了也不会被记得。”
　　楚安歌松了一口气：“那也不是不该看见嘛……我就是正好……”
　　立夏再次出声：“你在找我。”
　　依旧是陈述句。
　　楚安歌：“……”姐姐求你别开口了！你看你上司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楚安歌在医院醒来之后就在疑惑，自己昨晚的遭遇肯定不是普通的事件，按理说自己应该不会在一个普通医院的急诊科里，不该被保护起来甚至直接看管吗？
　　所以她第一件事就是在寻找有没有疑似监视自己的人。可立夏既然在那里，想来应该是之前的环节出现了什么问题，她被送去医院应该是个意外。而医疗费应该也是特安局帮忙垫付的。
　　“不仅如此，你还察觉到了立夏的跟踪。”唐世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点着。
　　楚安歌的眼皮也跟着一跳一跳地。
　　“不会要灭口吧……”
　　“咳，”唐世风低头咳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原本的表情，“法治社会，不会的。……原本我们可能只需要楚小姐签署一下保密协议，之后楚小姐会有一些选择权。但……”
　　“但现在，我的选择权没有了？”楚安歌接话接得自然。
　　“……”唐世风，“……对。楚小姐现在是在《临江百姓生活报》实习工作对吧，我们希望……我们需要楚小姐辞掉这份工作。”
　　楚安歌：“……现在就要吗，我手上还有一个采访没有结束……我可不可以至少做完这个……”
　　唐世风：“我的意见是，不行。”
　　语气依旧是和蔼的，但已经有意或无意地带上了上位者惯有的威严。
　　楚安歌皱了皱眉。她不擅长应付强势的人，不爱与他人发生冲突，大多数时候，在不过分伤害自身利益的时候，她经常会选择妥协。
　　“可是……”
　　可是宁玉兰的事情她放心不下，她始终认为宁欣隐瞒了一些事情。虽然警察没有查出来宁欣的问题，但直觉告诉她，她必须弄清楚宁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周，我只要一周就好。”
　　至少得去一趟阳阜县，那里一定有什么线索。
　　唐世风依旧没有开口。沉默笼罩了房间，压抑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可以看着她。”
　　就在楚安歌打算放弃的时候，立夏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天籁。
　　唐世风看向立夏：“理由。”
　　“她身上……有些奇怪。需要调查。”立夏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她相信我。”
　　楚安歌：“……”不应该是“我相信她”吗？
　　“行吧。一周后带她去总局。”唐世风思索了片刻后，还是答应了。留下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玩意儿便先行离开了。
　　立夏将那东西递给楚安歌，示意她随身戴着。楚安歌虽然没有抵抗，且认为不至于，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这里面不会是个微型炸弹什么的，自己胆敢胡言乱语暴露机密就要被砰——了吧。
　　立夏：“只是定位。有一定保护机制。”
　　又被看透了心思的楚安歌尴尬地笑了笑，把东西挂在了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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