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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章泓嵊严格意义上其实并非杨姝的老师,他没有给她上过课,两个人真正产生交集,是在杨姝大三那一年。
那一年杨姝参加了法学院的老教授王吉安主持的国家级社科课题研究项目,项目组里只有她一个本科生。
王教授是杨姝大二刑法课的任课老师,王老虽然学术造诣深厚,然而普通话不是特别标准,课程学术深度有余而幽默风趣不足,因此时常有人逃课。即便到课,多数同学往往也只是挤在后面几排做自己的事。
杨姝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她是个没什么退路的人,因此当时一门心思栽在学习上。
王教授一开始就对杨姝这个总是坐在前两排认认真真听课做笔记的小姑娘印象很好,后面学业上交流多了,王教授还让她帮忙负责平时的课堂考勤。
之后王吉安辅导她完成的一篇关于共同犯罪的研究性学习论文,被杨姝投到了省法学会的征文论坛,破天荒获得了一等奖。
论文指导老师那一栏王吉安三个大字让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开心了许久,逢人就要夸赞自己指导的本科生比别人家的硕士博士还要优秀。他也完全不考虑自己的硕士博士的感受,仿佛他那些国家级课题都是鬼做的。
王教授其实最初只是觉得这姑娘聪明认真又有灵性,就是不太爱说话。后面偶然从杨姝的辅导员,也是他的博士毕业生那里了解到杨姝的家庭状况,这种惜才爱才就掺杂上了心疼。
王老六十多岁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学期过去俨然把杨姝当成了自己的小女儿,有时候请自己的研究生吃饭还总要带上杨姝。
也是在那次论文获奖过后,王吉安大手一挥把她纳入了自己的课题组。
杨姝和章泓嵊的交集从那时候开始。
至少章泓嵊这么认为。
当时王老已经是半退休的状态,因此课题组的很多事情其实是刑法点的青年骨干章泓嵊负责。
章泓嵊对王老这种往课题组里塞人的行为倒是没有什么看法,只是他对杨姝实在没什么了解。
只记得每次开阶段性会议时,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能看到她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偶尔开口也仅仅是补充性发言。
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章泓嵊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项目组办公室那个沉默的小门童”这种程度。
故事如果仅仅只是停留在这里倒也没什么,怪只怪他太好心。
自以为救助了一只安静乖巧的小兔子,却不料是只扮猪吃老虎的小狐狸。
那天下午突下暴雨,章泓嵊取消了自己在常吃的私房菜馆订的座位,在教师餐厅简单吃过后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路过项目组办公室时从敞开的门口看见杨姝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资料,估计是还在消化下午开会时推进的内容。看来即便她没说,加入课题组还是给她带来不小的压力。
还是只要强的小兔子。
晚上十一点多,章泓嵊处理完手上的事从办公室出来。时间太晚,走廊已经自动熄灯。刚关上门转身抬头,就发现杨姝那间办公室的灯还在亮着,走过去看见她还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甚至姿势也没变。
看着她已经困得要凑到桌面上的脸,章泓嵊指节轻敲门边,惊醒了快要踏入梦乡的杨姝。杨姝一抬头看见是他,慌慌张张从座位上站起来,张口叫人:“嵊……奥不是……章,章老师。”
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章泓嵊乐了,好心提醒:“嗯。你基础其实不错,王老也不是多么苛刻的人,再着急也得慢慢来,早点回去休息。”
“谢谢老师,我其实不是……总之现在还走不了,章老师您也早点回去吧。”
说罢她扭头看了眼窗外。
这个动作被章泓嵊捕捉,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外此时还下着大雨。他心下了然,她是被困住了。
“我办公室靠近门口的桌上还有一把伞,之前的学生落下的,门没锁,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用。”说完没有等杨姝答话,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章泓嵊来到办公室的时候,那把伞已经被安静地放回了门口,仿佛没有人动过。
只是原本随意散开的伞面此刻已经被被整整齐齐地折叠好。伞身处还贴了张便利贴,上面是清峻有力的四个字:谢谢章老师。
看着文秀的外表倒是写得一手刚劲的好字,章泓嵊想着,撕下便利贴随手贴在了手边的书架上。
杨姝清早把伞送还给章泓嵊之后就回到了项目组办公室,她还要把昨天没有跟上的项目进度赶完。
进门后径直走到靠近窗边的文件储存柜面前,打开可以看到柜子最下面一层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放着杨姝昨天图省事没有带回寝室的研究资料。
厚厚的资料边上躺着一把伞,浅蓝色的,上面还有雨滴状印花。
那是她的伞。
她把伞拿出来放进自己的书包最底层,拉上拉链,随后坐下开始看资料。
杨姝知道章泓嵊其实已经把她忘记了。所以她也不太明白自己昨晚为什么那么做,正如她不明白为什么半年前的黄昏章泓嵊会那么做。
……
杨姝那天自习完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顺路到综合办公楼把收好的打印版课程学习作业提交到王吉安教授的办公室。
她一踏入门口,平时原本充斥嘈杂人声的大厅就渐渐安静了下来,杨姝感觉有几个熟面孔在看着自己,好像是同学院一起上过公共课的同学,甚至还有人盯着她相互耳语。
杨姝拧眉,抱紧了手中的作业。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和自己有关。这种来自别人的审视和关注让她有些不安。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尖叫,在静谧的大厅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尖锐,炸开在毫无准备的杨姝耳边,仿佛恶鬼的悲鸣。
杨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想要躲避声浪的冲击,却看见了自己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面是辅导员李涛的来电,在杨姝接听的前一秒自动挂断。杨姝把手机拿近看,上面还有十几个来自他的电话。
是了,她刚才在图书馆把手机设置了静音,走出来却忘了打开。
杨姝反应过来,电话是冲她来的,楼上的噪音也是冲她来的——那是她的大伯母。
脱离寄人篱下的生活太久了,她竟然一开始都没听出来那道自己承受了十几年的噪音——尖锐的,刺耳的,歇斯底里的;沉默的,压抑的,毫无尊严的。
尖叫过后,短暂宁静片刻的楼上声音又大了起来,那个女声开始哭嚎了。
杨姝凭着身体的本能往楼上走,她很想逃,可是无处可去。她能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其中的窥探与审视逐渐不加掩饰,随着她往前走,人们甚至在身后围成一圈跟着她。
杨姝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辅导员的办公室前,她只来得及看到大伯母坐在地上哭嚎,还没反应过来就迎上了一个耳光。
耳边紧接着传来巨大的轰鸣,轰鸣声中,一个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控诉着:“考上好大学就把我和你大伯母忘了,还敢不声不响地自己跑出来,大城市叫你看花眼了?真是个白眼狼,跟你那个和野男人跑了的妈一个样。要不是我和你大伯母管你,你就是个去大街上乞讨的孤儿,我如果不去你高中闹你是不是就躲在这不认我跟你大伯母了?”
可能是意识到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激,男人紧接着也哭起来:“我那可怜的弟弟啊大哥对不起你,你年纪轻轻地就为公牺牲了,只留下这么一个闺女,当年你当警察的时候咱们全家多么荣耀啊,怪大哥没教好他,丫头片子这会连我们老杨家的祖宗都不认了!”
他的话仿佛提醒了地上坐着的女人,她一下子蹦起来,抹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边骂着冲上来就要再给杨姝一个巴掌。
看到这场面辅导员李涛赶紧把杨姝拉到一边,大伯母王桂芬的巴掌只落在了李涛的胳膊上,啪的一声脆响。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招惹了无关的人,王桂芬一时有些气低,没有再动作,只是狠狠地盯着杨姝。
李涛看着场面有消停的趋势,赶紧开口:“杨姝伯父伯母,你们这大老远过来也挺累的,有什么话先坐下说吧。她都这么大的姑娘了,不好再动手了。”
“哼,老子养她十几年,她可一分钱都没有回报过我们两口子,现在还打不得了?当她是金贵的大小姐呢!”杨峰一把扯过边上的椅子坐上去忿忿道。
王桂芬一看自己的老头子已经把台搭好,她赶紧站上去唱戏:“啊,啊对我们养她这么久,现在翻脸不认了,我不管,抚养费不还给我今天我们两口子就不走了!”
李涛刚刚博士毕业,平时接触的都是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哪见过这阵仗,尴尬地杵在办公室中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姝,她的表情呆滞而麻木,仿佛习以为常。只是高高肿起的半张脸暗示着这个姑娘刚刚经历过什么。
“好啊,那就请二位先移步保安处。”一个声音从杨姝身后的人群中传来,穿透了沉闷而令人窒息的空气。
章泓嵊刚下完课从教室走出来,准备穿过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的连廊直接返回办公室,只是刚一推开办公楼边上的侧门就装上了这么一幕。
章泓嵊原本不打算插手这件事,但是眼见着李涛已经无法再控制局势,他作为李涛在硕士阶段的同门师兄总也不能真让自己的小师弟孤身一人去收拾残局,于是给保安处打了个电话就提步往过走。
看到章泓嵊一走过来,杨姝背后那群人就自动让开一条路,杨峰两口子再瞅瞅他生人勿近的气场,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管事的。
“你是领导是吧?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找自己拉扯大的亲侄女要抚养费难道还要出错来了?咋了,你们学校只管教书,不管做人是吧?”杨峰抬头歪着脖子道。
“我正要说做人的事。确实没见过亲伯父伯母到学校闹事还当众殴打侄女的事,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说的做人。至于抚养费,我刚才听到这位同学的父亲是因公牺牲的警察,你弟弟名下有别的财产不说,光抚恤金也有很大一笔吧?怎么,收了父亲的钱不够还想再收人家孩子的钱?你二位如果真的有抚养费纠纷也请走法律程序,毕竟这里是法学院,帮她准备应诉也方便。还有,你们刚才在我们学院打了我们的学生,这件事不可能轻易就算了。现在是保安处请你们过去,要么待会就是行政机关带你们走,自己掂量。”
“不,不是,你什么意思啊,威胁我们是吧?杨姝!你个死丫头片子怎么也不说句话,就让他们欺负你亲伯父伯母是吧?”
杨姝恍若梦中惊醒,左脸颊的疼痛此刻转化为剧烈的灼烧感,越来越热,直要烫破她本就残破不堪的灵魂。杨姝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让自己醒醒神,该她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无非是破罐子破摔,反正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她早该放下那不堪一击的自尊。
她深深吸了口气刚要开口,只觉得身后有一只手提起了她灰色卫衣后面的连帽,随后宽大柔软的帽檐就被盖在了她头上,似乎是嫌帽兜不够深,那之手甚至还往下扯了扯。
一时间,尴尬,羞耻,难堪,自卑,自厌,大伯母的的仇视,李涛的怜悯,人群的窥探……都一一离她而去。
黑暗,杨姝眼前只有黑暗,令人安全的黑暗。
她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耳边只剩下他随着讲话而起伏的呼吸。
“你先出去,到校医院处理一下脸,现在这是学院和他们的事。”在她的侧后方,章泓嵊只能看到半张肿着的侧脸。
杨姝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向他和李涛分别鞠一躬,杨姝就穿过人群缓缓向外走,没有再理会大伯父夫妇那气焰明显下落的虚张声势。
最后的最后,只听见他说:"李涛,让门口的学生走,然后把门关上等保安处的人来。还有,告诉学生们,叫他们不该说的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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