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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
“沈妹妹染了风寒,不宜饮酒。是吧?”黄心莲及时解围,声音微颤。
顺着这话,人群里悉悉索索,也开始有人帮腔。
“若是偶感风寒,更要喝一杯暖暖身子,莫不是瞧不上伯爵府。”高台上东道主姜广翰歪嘴说道。
简直不给沈蕴开口的机会,他一手高举酒樽势要敬酒,精瘦的手臂从长袍下滑出,双颊凹陷,眼下一轮乌黑,只留一对射出精光的眼珠还透露点精神气。
这哪是劝酒,简直逼迫。
园内氛围已然诡异,无人敢轻易出头。不想惹是生非的早溜得没影了,只留下些素来与伯爵府走得近的。
“我不想喝。”沈蕴吐口气强装镇定,用力绷直颈背。
“来人,这酒沈妹妹不爱喝,换一盏,我亲自喂。”林二小姐一字一句,咬碎了后槽牙般喝道。
末了,夺过一大壶酒径直拽过沈蕴的下巴,一左一右还挤来两个女使绑住她的手脚。
就要开始强灌。
全场见状无不倒吸口凉气。简直嚣张至极。
少女被捏得生疼,脑袋发懵,太阳穴处青筋爆出。母亲教导切勿惹事生非的话犹在耳边。
此时她满腹疑惑,就为情仇?天子脚下,怎会有人敢如此行事?
沈蕴紧闭上嘴,任由牙齿被撞得生疼。谁,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啪——垮呲——酒盏应声而碎,
“啊——”林二小姐的尖叫随后接上,她堪堪反应着几秒内发生了什么,半掌捂着自己的脸,掌下是脸被划破处微渗的鲜血。
园中留下看热闹的无不被这一幕惊吓,大气都忘了出。一旁女使下意识逃窜。那高台之上的姜广翰也吓得一震。
想象中冰凉的酒并未进入口腔,沈蕴跌倒在地。抬头视线既被挡在自己身前的阿古占据。她背影直挺,可散发的煞气让人一顿。
黄心莲见状剜了杯湖水,忙让沈蕴漱口。
阿古眼球快速转动,掐进肉里握紧的双拳,提醒着她保持冷静。
拱门外她亲眼见到一具女尸被抬了出去,那人面目狰狞,脸上耷拉着中毒后酸腐的皮肉。不久后便隐约传来沈蕴的声音……
她捡起地上一块碎瓷,乍一看像是要挟持林二,警示所有人切勿靠近。
可才刚刚拉过那女人的手,抓到自己身前。府内侍卫就闻声赶来拔剑护卫,呵,来得真快。
她本意利用林二先出府,视线却被对面一道亮光干扰——阿古猛眨几下眼,定睛一看,一把亮面长剑强光之下正折射着自己的身影,和身后屋顶上模糊的人头!弓箭手?
阿古眉头一抽,丢下碎瓷。
腰背佝偻着突然嚎丧一般跪倒在林二脚边,“哎呦,天爷哟,小姐你好苦的命。你个妖女!一个月前克死了丈夫,现在又是毒死了我家小姐,又是让林二小姐伤了脸。作孽啊!”
她蓬头垢面,满脸灰土泥浆。不知道是哪个乡下来的村姑在撒泼。
这架势让周围的护卫宾客都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婢女说完还不打算作罢,栖身去瞧人家的脸,“林二小姐,您一定要为婢子做主啊!我家小姐,向来与您交好,才刚攀上伯爵府就一命呜呼了啊……”
那林家小姐哪里料想得到这疯魔的阵仗,前言不搭后语。前一秒捏着碎瓷片煞气逼人,后一秒就成了为商户女讨要说法的。
“你!定是你下毒!我家小姐尸骨未寒,你不准跑!”阿古说着爬起身来,紧紧抠着早已呆傻的沈蕴的衣领,誓要找回公道的模样。
众人听到下毒的字眼,显然这婢子的说法与先前“自杀”的解释相悖。看来这里头大有文章。
林二还捂着脸僵直伫立,眼珠子好似要从瞪大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阿古见状,表情一收不再耽搁半秒,拉着身后的姑娘们直往府外冲。
“她是沈家丫鬟!还愣着干什么,追啊!”林二才认出换过衣服的阿古。吼叫着,众人反应过来朝沈蕴一行追去。
林二双眼猩红,从头上抽一杆长簪,簪头尖利如锋。
一众人浩浩荡荡,将长廊石板踏得蹊跷作响。可拐个弯,哪还有人影。无奈分头寻找。
阿古拽着沈蕴在府里小道横冲直撞,似是再熟悉不过这地方。
“你确定把黄心莲藏在那没事吗?”
“跟着我们死得更快。”阿古没把住嘴。
幸而沈蕴只顾得上惊恐,“怎会?怎会闹出人命……”
——砰——
狭窄转角处,又是一声结实的撞击。少女的额头又青又紫,满脸慌乱。
贺璟兰眼见先前张牙舞爪的大小姐,现下一身不吭、发髻松乱,难掩讶异。
“这边没有。”
“那边也是,不要放过任何角落!”
——脚步踢踏碎石板,佩剑与护甲咣当作响,爆炸般搜寻声逼近。
半息一滴的汗液往阿古脊背里淌,她将沈蕴拉到身后。
眼前是敌是友尚未分明,似是被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瞳孔微缩,眼神警惕,跟随那对主仆肆意探究。
视线相交,那个叫商确的护卫黑眸闪烁微光,左手把住长剑——正是花园那道警醒自己的光亮。
而此刻它的主人意味不明。
转瞬间,一道剑风朝阿古方向劈去。
利刃直直飞入胸膛,炸出血花。
阿古呼吸凝滞,身后正欲拉弓的箭手被一剑穿透,倒入草丛。
未有犹豫,丫鬟拖着发软的小姐,向小道钻去。
四人再见,匆匆几眼,不言而喻,各走一边。
“内院这有鞋印!她们肯定跑不远!”姜广翰和林二小姐赶到时,见到的不是沈蕴,而是坐在长廊上翘着二郎腿挖耳朵的贺璟兰。
“贺公子,可看到过沈蕴那贱人?”
“林二小姐,在下不知,未曾见过。只是……你这脸怎么?”贺璟兰皱眉抿嘴,一副难以言表的模样。
那女人又将脸用手帕捂上,已然被气得浑身颤抖,声音嘶哑张狂,“她一定跑不远,搜!搜不到就放箭!”
侍卫才上前一步,就见甬道处立着一个人,暗影掩面,用一杆长剑挡住去处。那剑通体炫黑,某处沾着若隐若现的猩红。
“贺公子,她沈家早已无足轻重,还妄想靠联姻翻身。为何不杀了那沈蕴,永诀后患啊!”姜广翰看出二人不是好糊弄的,只得全盘托出。
“杀人?我丞相府向来与人为善,可不想打打杀杀扰了我的清静。姜伯也不希望伯爵府设宴毒杀的事传扬出去吧?”
贺璟兰甩着腰间玉佩,双腿交叉踏在长廊座椅上,暗色之下风流倜傥。
一旁商确用个“请”的姿势给人指了条路。
“走这边。”姜广翰喉头发出哮鸣,他那个老不死的爹,向来懦弱却好体面。无奈绕道搜寻。
见人走远,贺璟兰才长舒一口气“她们应该已经跑远了吧……”
又突然怨念,“这姜广翰着实狂妄,沈蕴若死在百花宴,必定牵扯贺家与姨母,差点坏事。”
商确走出暗影,光亮触及,眼里浓烈的情绪融进了天色。
“今日宴请大半都与伯爵府私交甚广,他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有人为沈蕴出头。”
贺璟兰止不住冷噤“你说,咱们也算帮了忙,沈蕴会怎么想?”
“她若能顺利回府,日后会承这个情的。”商确拔剑,盯着尚未擦拭的血迹诡秘开口。
“但愿沈蕴真能有那么机灵。”贺璟兰递上手帕,起身拍平衣角褶皱。
此时——
“杀人了,杀人了,林二要杀了我报情仇?”
“难说。”丫鬟声音低沉。
“真是见鬼。你……你又是谁?”沈蕴盯着阿古一眨不眨。总觉得刚才一盏茶的功夫发生的所有,让人分不清虚实。
“奴婢当然是阿古啊。”阿古又恢复了木木的脸,恭卑的语气,傻气直冒。
她冒出头探看,再道“小姐,嘘-”
沈蕴混乱不已,愣愣噤声。
两人此时掩藏在一大摞柴堆后。
找准时机,阿古同沈蕴踩着柴垛翻墙出府,走到尽头,再转个弯,就是自家马车。
车夫见到两人如此狼狈有些意外。“大小姐,可是现在回府?”
“先往东走,今夜宿在客栈。”阿古声音低沉,面色是从未见过的冷静。
“那可靠近京郊了,是否先禀告老爷?”
“你别问了,先走!”沈蕴心里乱麻一团,生怕有人追来,顾不上许多。
车夫不敢多问,扬鞭策马,溜出街道。
夕阳薄霞,上空寥寥缕缕一点红。这是入夜前最后的亮色。
一乘奔腾的马车声响过大,与沉闷的黄昏格格不入。那两匹棕马疾驰,碰上颗石子,带得后边的车身直往上飞。
“完了,全完了。得罪姜广翰,林二破相,父亲知道非叫我罚跪十日。”
“这到底是去哪?”沈蕴手把住车框,被颠得小脸苍白,后怕得直碎碎念。
“老爷近日提过如遇意外,先往东边躲。”阿古随口扯谎,脸不红心不跳。
对着沈蕴,老爷命令的,夫人告诫的,大房长辈都能搬来安她的心。
“父亲说的?可为何不直接回侯府?”沈蕴像是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阿古神色凝滞、微眯双眼,往东只要逃得够远,此事转圜就在自己掌控之中。
终于能腾出心思,她极速回忆种种细节。设宴毒杀必非一日之功,此刻回侯府,被提前安插的眼线,加上伯爵府杀手,多方夹击。只怕还未逃上主街,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处理。
阿古隐瞒内心想法,只安抚道,“小姐莫怕,我们逃远些小住一晚,明日一早回去再将实情禀告。”
“也好,我们先躲着。等黄心莲带消息给父亲,或者再不济今日贺璟兰不是出手相助,说不定也能传递消息。”沈蕴忽然激动。
“……”
夜已深,浓雾弥漫。铁蹄踏过土地声响即变,应该是进入窄道了。
阿古听得到马蹄车轮的前进声,还有那微弱的,悉索的,杂乱的——
“趴下!”阿古拉开车帘,去拖车夫。
箭矢如春日一按就弹开的蚂蚱,那么快、那么高……从四面八方飞来。
“他,他中箭了!血,血啊!”沈蕴喊叫着,喉头发涩。
阿古任由受伤的马匹奔腾,一把翻过车夫查看,撕下一段短帘,用力一系,说道,“小姐!得把他扔下去”。
“他还……还没死呢!”沈蕴晕头转向,舌头都捋不直了。
谁知阿古一脚一蹬,那车夫早就滚到一旁草丛里去了。
沈蕴心惊耳鸣,只觉天旋地转。
放完了一轮箭,那伙伏击的人马依旧紧追不放。此时方位除官道外,有三条小路,皆处密林,通向蛊街。
车头的生灵发出尖锐鸣叫,阿古意识到什么,猛然跳向前,马肚子渗出鲜血。她半跨在横梁上,拉紧缰绳,加快了速度。
紧接着夹紧双臂解开那匹伤势较轻的马,扯过一件披风卷进套索里,踹开它任由其奔向另一条小路……
怎会有人这么快知道自己随机选择后的行踪?
难道是有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贺璟兰!他是最后见过自己的人,若是假意帮忙,实则引来伯爵府杀手于郊外伏击,也不无可能。
拉着车厢的那匹独马,以愈发明显的减速苟延残喘,它沉重的呼吸压得阿古喘不过气来。
当真要死在这?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又被扼杀——她答应过直到离府前都要守好沈蕴。
回想起早晨出府时,自己还同小厮笑着道有缘再见,期待着唾手可得的自由……
京郊的夜晚黑幕沉沉。
若我在此星夜万箭穿心,会后悔吗?早知如此,一定花光床底的半匣碎银。又有谁会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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