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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风波
前些年,兄长总爱听伤春悲秋的诗句,还在院子里栽满寄托愁思的柳树。数目之多,每到柳絮纷飞的季节,我怀疑帝京的柳絮都是从他这院子飘出去的。
他那时候还给自己取了个别称,闻柳公子。
再后来,兄长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狠心把树全砍了,只留下一棵祭奠他的少年情怀,然后主动请缨参军北上,这一去就是三年。
我有些没底气,但还是嘴硬:“借你名字用用,你又不吃亏。”
“你画的什么,说来听听?”他松开手,面色不虞。
*
去年二月十二,花朝节,我十四岁。
我和宋淑芸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宋观棋登上了江南来的画舫。
钟鼓相闻南北寺,笙歌不断往来船。正值金梧屡屡犯边,兄长领命前往北境,前一天,刚传来夺回北境六城的捷报。
宋观棋淹没在人堆,宋淑芸亦不知去向,我闲着无聊,在船舱看着画师作画,没忍住也跟着画了一幅。
后来,我一个人站在船尾的甲板处吹风。风轻月柔,水波潋滟。亭台楼阁,欲语还休。耳畔脚步纷杂,猛然被人拉进怀里。
兵戎相见,刀光剑影,一瞬间的恍惚,我还以为是水光晃在脸上。
船头寻欢作乐花天酒地,船尾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其间种种不必细述,只记得最后是那人拉着我跳船,才侥幸逃生。
湖水凛冽刺骨,浓重的血腥气顷刻漫开,我顾不上男女大防,与他相偎,挣扎着爬上了岸。
夜色如墨,我撕下外衫胡乱给他包扎,他倒是能忍,我那般粗陋的手法,竟未吭一声。
紧接着我用手背探上他的额头,竟有人比我身体还差,当下就发了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半扶半拖,将他送进医馆。
等到下半夜,我衣衫褴褛,满身泥垢地偷偷从后门溜回家,正巧撞上在院子里闲晃的父亲,四目相对,两脸震惊。
结果自然是我被父亲禁足在家,后面接连发了大半个月的烧,上巳节的踏青自然也是没去得成。但幸好父亲给我留了脸面,此事尚且无人知晓。
*
我正想着如何脱身,就见秋南推开院门喊道:“瑜溯长公主的相邀南风宴的帖子递过来了。”
我瞥了兄长一眼,趁他不注意,拔腿就跑:“我去看看。”
“你给我捅的娄子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跑什么跑!”
我画的什么?我画的当然是柳树啊!倚着舞女的……那种……柳树……
立夏刚过,青梅和樱桃都在帝京倒卖开了,一晃眼就到了南风宴。
瑜溯长公主一早派车在相府门前等候,我提着几瓶去年酿的梅子酒送给她做礼,选了一卷新画让春秧晚些时候再送过去。
马车刚停定在长公主府,我就听见瑜溯长公主爽朗的笑声:“我走过好些地方,喝过好些酒,还是数你酿的酒最好。”
她笑弯了眼睛,让仆从接过我手里提着的梅子酒后,就牵着我往里走,穿过庭院,越过门槛,入眼就是富丽堂皇的女子闺房。
今日她穿着翠绿色的织金长褂,话说得眉飞色舞,惹得发髻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熠熠生辉:“你及笄我没能赶回来,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过真得去趟江南,阿满。”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好似黑胡桃木的雕花妆匣,见光后才发现是通体镂空的墨玉妆匣。
“玉质极好,饶是在宫里也不多见。只不过这妆匣里原先装的东西实在是入不了眼,有人倒也学郑人买椟还珠了一回。”
是支极简单的水晶簪,透着粉,就好像沁过梅花雪水,簪首镶嵌几株羊脂玉做成的梅花,花蕊用的是缠了金丝线的南海粉色珍珠,还坠了些细碎的琉璃石。
我少见这么别致的簪子,喜道:“我很喜欢。”
今年宴上出现了不少新面孔。我粗略翻看了下名单,帝京权贵子女占多数,皇亲贵胄之下是兄长和我的名字,再之后就是户部侍郎的一双儿女。
如此看来,不仅在朝堂上,李耀都算是帝京的红人,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踩到我父亲头上。
晌午刚过一刻,陆续有人登门,多数是结伴的公子哥儿,蹭个免费的场地,玩些蹴鞠、投壶之类的游戏。
未出阁的女子要讲究些,我待在凉亭,与自己对弈。棋局之上,黑子被围,颓势尽显,我和自己较上劲,拈着一颗黑子想寻出破局之法。
忽然乱糟糟的校场爆发出几声怒喝,循声望去,只见分散的人群挤到一处,黑压压一片。
恰逢春秧火急火燎地跑到跟前:“小姐,宋公子和李家那位吵起来了!”
我将棋子丢进棋盒,紧接着把棋局拂乱:“去看看。”
午间的阳光好到出奇,我站在人群外的荫凉处,几家小姐公子扭头见了我,忙往旁侧偏了几步,我这才得已窥见里面二人对峙的场面。
宋观棋今日穿了一件湖水蓝织锦暗纹衣,单手拎弓,端的是贵家公子哥的架势:“李公子仔细些,莫输得太过难堪。”
难不成是要在箭射上一较高下?简直是胡闹!
户部侍郎家的公子李渊是帝京人人谈论的少年天才,去岁冬末被陛下提任为御前侍卫,只因他的箭法,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不过瞧见宋观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动作随意,总带着状似无意的挑衅,我竟然觉得替他担心实属多余。
有宋观棋相衬,李渊显得沉稳许多,他突然往前,夺过宋观棋手里的弓,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
“咻”的一声,干脆利落,正中靶心。人群哗然,几家姑娘脸上是止不住的艳羡之色。
宋观棋挑眉,随手从桌上拎起一把弓,连身子都没站直,就搭上一支箭。箭一离弦,飞不出五丈,直直落在地上。
四周窃窃私语如水泻蔓延开来。
又取一箭,其势如破竹,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再一箭,劈开李渊的箭,狠狠地宣誓主权。
他的声音像没睡醒般慵懒,可眼神始终不睦:“此箭,权当赠予李公子。”
宋观棋的性格,万般随意中带着一点倔,正因着这点倔,我总觉得他与旁人不同,所以自小我就喜欢与他在一处,这种喜欢直到现在也没变。
树荫底下蝉鸣躁耳,呆的久就觉得厌烦,再加上宋观棋占了上风,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索性就想回屋子里避暑。
就在此时,一只蝉突然掉落在我肩上,我强忍着没发出声音,可这校场安静得厉害,一丁点儿异动都足够引人瞩目。
宋观棋见了我,眼神瞬间软和下来:“你也来了?”
李渊也看向我,我微微颔首致意,他骤然色变,方寸大乱间瞬息搭箭张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想躲,也没必要躲,他总不能大庭广众取了我的性命,更何况,我也心存试探。
随着一阵惊呼,箭矢擦着我的脸颊,没入树干。气氛陡然下沉,人群连呼吸声都隐匿无踪,而始作俑者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在警告我,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在宫中,我曾因点茶辛苦,想去凤栖宫讨巧卖乖,途中撞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与一个侍卫私相授受,吓得我转头就跑。
那侍卫正是李渊,我对此事绝口不提,后来皇后也不曾因此事找我,渐渐我就将这事放下了,但他应是没有。
无论是之前找地痞流氓,想给我扣上一顶行止不端的帽子,还是今日做出这般昏了头的举动,都表明他对我真的动了杀心。
如此,李家和皇后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他这般大胆,是得了皇后的授意?还是陛下的?
脸上燥热的刺痛,鼻心隐隐有血腥味道,宋观棋已三步并两步跑到我跟前,神态焦灼,慌乱无措的关心。
他性子急躁,我恐事态闹大,忙抢先一步,不着痕迹地将他拦在身后:“李公子箭无虚发的的美誉,可真是名不虚传。”
脸上伤口隐隐作疼,我强忍着不适,“这箭法若是用在御前当值的时候,只怕吓着的就不止是我了。”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女声及时插进来:“赵小姐!”
李采薇快步走近,目光扫过我脸颊伤口,语气诚恳:“兄长鲁莽,误伤了赵小姐,采薇在此代他赔罪。我们回府后定备厚礼,明日必当登门致歉。”
可接下来她话锋一转,竟是来责怪我小题大做,“校场射箭,难免有失手的时候,兄长一时手滑,绝非有意,还望赵小姐慎言。”
宋观棋一声冷笑刚起,李采薇便轻讶道:“采薇有一事还想请教宋公子,今日缘何与我兄长比试箭法?我听闻是为了赵小姐?”
她视线在我与宋观棋之间游移。而宋观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打得措手不及,竟一时语塞。
李采薇眼中得意更盛:“莫非是赵姐姐与我兄长有何不快,才劳动宋公子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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