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选项

　　尹琛踩着早读铃刺耳的尾音，险险冲进云凌一中大门，校服袖口“嗤啦”一声，差点被值周生匆忙伸出的登记板勾了个正着。
　　他顾不上回头，教学楼三楼窗口像炸开了锅，积蓄了整个暑假的喧嚣声浪瀑布般泼洒下来，砸在耳膜上。
　　尹琛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高二（三）班的班牌在晨光里微微晃荡，像个无声的集结号。
　　两个月没见的同学，开学这天仿佛要把积攒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教室里人声鼎沸，桌椅碰撞声、嬉笑声、书本翻飞声混杂成一片，几乎要掀翻屋顶。
　　“早啊，班长！”靠门边一个埋头玩手机的男生，眼风扫到他，随口招呼了一句。
　　尹琛单肩挎着书包，在过道拥挤的桌椅和人堆里穿梭，闻言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少来这套，叫名字。”
　　那“班长”的称呼像件不合身的外套，套上来就觉得浑身别扭，束缚得紧。
　　刚挤到一半，后排猛地爆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琛哥——！救命啊！数学卷子借我瞻仰一下！补不完了！江湖救急！”
　　尹琛脚步一顿，目光精准瞄向出声源——陈轩正伏在桌上，双手并用，笔尖在空白的卷子上疯狂舞动，速度快得几乎甩出残影，硬是“写”出了三行鬼画符。
　　尹琛二话不说，反手就把自己肩上的书包抡了过去，不轻不重地砸在陈轩桌上：“包庇？想得美，自己随便划拉两题糊弄着吧。”
　　对这种开学日例行的“作业危机”和“班长求救”，班里的老油条们早已练就了条件反射。
　　陈轩反应奇快，尹琛书包落下的瞬间，他已经眼疾手快地扒拉出里面的数学卷，对着大片空白倒吸一口凉气：“琛哥，您这慈善做得……也太敷衍了！”
　　抱怨归抱怨，他手上的笔却像装了马达，自动进入狂抄模式，字迹瞬间起飞，奔着甲骨文的方向一去不返，“支赋那小子更绝！跟许淼峡谷鏖战到凌晨五点直接昏迷不醒，刚醒就在群里骂兄弟叛变革命，不讲武德！”
　　邻桌的泽译“啪”一声重重合上单词书，顶着一对堪比国宝、活像被人用炭笔精心描摹过的浓重黑眼圈，声音带着睡眠不足的杀气：“再嚎一句，信不信我让你提前体会什么叫‘物理超度’？！”
　　陈轩本着“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平等攻击原则，立刻调转炮口：“学委才最冷血！写完了都不给瞻仰——简直是学阀作风！”
　　泽译连眼皮都懒得抬，只在心里冷冷地回敬了一句：帮你？帮你个空气。
　　高二三班的座位清一色单人单座，排布随机，据说是为了斩断上课交头接耳、传递纸条的“罪恶链条”。
　　至于效果嘛……学习效率或许提升了一星半点，但对那些习惯了“有福同享、有难同桌当”的摸鱼党来说，简直是剥夺了革命战友，痛苦指数直线飙升。
　　尹琛穿过这片因“孤立无援”而显得更加混乱的战场，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视线最终定格在前方——那张紧挨着他的座位，此刻还空着。

　　时间一分一秒逼近上课点，班里抄补作业的“抢险救灾”行动却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速溶咖啡的焦苦、油墨的微酸、还有刚出炉煎饼果子残留的油腻香。
　　二十几支笔尖在试卷上疯狂刮擦，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急雨。前排两个男生正为了一本物理练习册展开拉锯战，纸张被扯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封面都快和内容分家了。
　　“化学方程式你还能瞎编，牛顿定律你现编个给我看看？！”戴眼镜的男生咬牙切齿，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本子一角，“小白你能不能等我抄完这该死的力学大题！”
　　“老班第一节就是物理！杀威棒懂不懂？！”瘦高男生毫不退让，直接上手硬抽，“选择题你全蒙C都行！大题！大题才是命门！”
　　泽译单手托腮，轻轻叹气，冷眼旁观这场“知识”的争夺战，指尖的自动铅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戳着，细密的铅芯点已经连成一片，快把纸戳出个洞来。
　　寒假前，这群人还在班群里热血沸腾地立下“横扫年级前十”的豪言壮语，此刻却像集体被开学考这座大山压垮了脊梁，连写出的字都带着末路狂奔的癫狂潦草，透着一股“管他洪水滔天，抄完即是胜利”的悲壮。
　　尹琛的目光掠过那片喧嚣，最终落回前方空荡荡的桌椅上。光洁的木纹桌面上，还留着他上学期无聊时用涂改液画下的一个滑稽笑脸——圆圆的脑袋，咧开的嘴角被圆珠笔拖出一条长长的、颤抖的波浪线，像一声无声的嘲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腹轻轻抹过那条因涂改液干涸而微微凸起的波浪线，冰凉的触感传来。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细碎的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数学！数学最后两道压轴！哪位壮士写了？借小弟一观！”
　　“琛哥的作业本！谁拿了琛哥的数学本？！江湖救急！生死时速啊兄弟！”
　　“别碰！这他妈不是我的卷子！弄皱了老班让我重写你负责赔笑脸吗？！”
　　“赔屁！那你倒是抄快点啊！”
　　教室像个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作响。每个人都仿佛还沉溺在假期的余韵里没醒透，又被开学的洪流裹挟着，手忙脚乱地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空气里漂浮着各种早餐的余味、墨水的涩气，还有独属于十七岁的、兵荒马乱的青春荷尔蒙。
　　尹琛脚尖一勾，把滚到脚边的一个空豆浆纸杯踢到墙角。这混乱的场景，让他莫名想起去年寒假最后一天——班级群的消息直到凌晨三点还在疯狂跳动。
　　学委：谁有化学卷子第七题详解？在线等，挺急的！
　　霉神-凌：正在用塔罗牌和星盘推演答案，勿扰［作法中］
　　学习天赋型选手：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耗时两小时终于做出来了，解题过程送你们。
　　学习天赋型选手：【图片】
　　那时群名还闪着金光——“尖子生学术交流群”，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后来不知哪天起，就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接地气的“各显神通聚集地”。
　　像有人趁夜偷偷撬掉了教室门口那块“重点班”的金字招牌，露出底下原本就坑坑洼洼、满是涂鸦的旧木板。

　　尹琛扯了扯嘴角。这名字，还不如前几天那个“高一三班今天解散了吗”来得顺眼。
　　他抬起头。一束晨光正巧越过窗棂，爬上那张空置的桌椅，金色的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像无数微小的精灵，不知疲倦地跳着无声而欢快的踢踏舞。
　　手机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三圈，尹琛瞥了眼屏幕右上角：7:50。早自习的“硝烟”总算散去，教室里活像刚经历了一场小型风暴的战场，一片狼藉。
　　陈轩正试图把那张饱经蹂躏的数学卷折成纸飞机，江景白的英语书底下，则压着半个被遗忘的、油润润的饭团。
　　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办公室了。
　　尹琛拇指一按锁了屏，翘着的二郎腿也顺势放了下来。他站起身，视线扫过前排——还有零星几个“战士”在奋笔疾书，试图抢救最后几道题。
　　课间的喧闹像煮沸的水，他不得不稍稍提高点音量，带着点调侃的意味问道：“喂——请问，本天才的各科作业，现在哪位壮士手里‘瞻仰’着呢？”
　　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吞没大半，意料之中地石沉大海。尹琛倒也不恼，嘴角甚至挂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无奈笑意，仿佛早就预料到这无人应答的结果。
　　他耸耸肩，慢悠悠地晃出了教室门，目标明确地朝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走廊里阳光正好，澄澈明亮。几个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的女生迎面走来，视线不经意地粘在他身上，尤其在他线条流畅的后颈处停留一瞬，又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弹开，留下一阵低低的轻笑和耳语。
　　路过光洁的窗玻璃，少年的身影一晃而过——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一截锁骨，晨风将他额前几缕不驯的头发吹得支棱起来，带着点随性的不羁。
　　这副模样，倒真应了不知从哪一届开始流传的、半开玩笑的称号——“云凌行走的招生简章”。
　　这称号的起源，要追溯到某位不知名的学姐在校园表白墙上的突发奇想，嚷嚷着要票选校花校草。本是随口一提的戏言，没想到一夜之间竟成了全校狂欢，投票如火如荼，最后还有模有样地公布了正式“当选名单”。
　　自那以后，每学期初的“校花校草”评选，竟成了表白墙管理员的保留节目。尹琛在高一时“荣幸”当选，至于这次……花落谁家就不好说了。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
　　尹琛脚步停在门外，侧身往里瞥了一眼。几位老师中间，站着一个穿校服的高个儿背影。那身影挺拔，肩背的线条透着一种沉静的专注力，让人不自觉地屏息。
　　果然在这儿。
　　确认后，尹琛下意识就想溜。刚转过身，脚还没迈出去，眼尖的班主任董涵已经偏过头，恰好捕捉到他的身影：“尹琛？来得正好，有事找你。”
　　他只好转回来，动作间，一股清冽的松木气息悄然拂过鼻端。贺淮不知何时已从办公桌边直起身，正侧对着门口的方向。
　　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肩头，布料上洇开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深色水痕，大约是来的路上沾了露。
　　少年校服的肩线被撑得利落，随着他微微侧身，一道影子斜斜地笼下来，正好将尹琛罩住——竟比他高了小半个头。
　　“早啊董总。”尹琛应声，目光顺势滑向旁边的人。
　　“这位是贺淮，还记得吧？”董涵笑着介绍，语气带着点熟稔的意味。
　　尹琛看向贺淮，心里那点“冤家路窄”的念头打了个转，面上却只扬起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顺着董涵的话接道：“嗯，认识有段时间了。”
　　贺淮站姿笔挺，下颌的线条收得利落。他眼睫微垂，目光落下来，带着一种沉静的专注，仿佛周遭都安静了几分。那眼神并不冰冷，只是深，像初秋的潭水，表面平静，底下自有涌流。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朝尹琛这边倾了倾身。距离瞬间拉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擦过尹琛的耳廓，带着点清冽的松木余韵，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清：“今早校门口的是你吧？”尾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踩铃侠’？”
　　尹琛想到早上那通折腾，嘴角没忍住，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抬眼瞪他，声音也压低了回敬：“托某位‘占星大师’的福，凌晨两点还在研究天蝎座今日运势。”
　　贺淮面不改色，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回嘴，从善如流地接道：“知道了，下次注意，十二点前结束。”
　　董涵有些意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哟？看来你们俩私下挺熟啊？”
　　没等尹琛想好怎么接这茬，贺淮已经直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抢着答道：“熟得很，私底下消息发得勤，一天能聊八百个来回。”那笑容爽朗干净，驱散了刚才那点距离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
　　“那敢情好啊！”董涵明显松了口气，笑容更真切了几分，拍了拍贺淮的肩，“尹琛性子活，人缘好，你跟他熟络，班里的事儿我就不用多操心了。”
　　尹琛在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瞥了贺淮一眼，把涌到嘴边的“他熟起来别人耳朵才遭殃”给咽了回去，只凉飕飕地补了一句：“他的人际关系确实轮不到操心，就是跟他熟的人……得备副耳塞。”这话半真半假，带着点熟悉的调侃。
　　“又拐着弯说我话多？”贺淮立刻笑着反击，还不忘精准举例，“是谁打电话能聊到手机发烫？三四个小时起步，五六个小时都舍不得挂？”他看向尹琛。
　　尹琛被他这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梗着脖子反驳：“哪次不是你拖着不让挂？我要说‘该睡了’，你那嘴能编出八百个理由‘再聊会儿’！”他微微提高了点音量，耳根不知是急的发红还是热的发红。
　　“是是是~”贺淮拖长了调子，笑得一脸无辜又灿烂，肩膀都跟着轻轻耸动了一下，“您说什么都对~”那语气，分明是在哄人。
　　尹琛被他这副“你说什么都对”的无赖样噎住，干脆利落地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懒得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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