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

　　一张揉皱了的请假信被恭敬地放在桌子上。

　　“孙经理，这是我的请假单，还有医院证明。”李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折叠工整的A4纸，摊开跟信放在一起。

　　“哦。”孙经理应了一声，放下手头文件，拿过桌上的医院证明，推了推眼镜，从上扫到下，盯住纸末端：“重度睡眠障碍症？”

　　“伴随间歇性的焦虑症和惊恐障碍。”李沅补充道。

　　孙经理稍微瞪大了点他那眯缝眼，“这么严重？那你赶紧去医院治啊。”

　　李沅微微苦笑，指了指请假信，“这不找您来了嘛。”

　　“哦。”孙经理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请假单，看了几秒，抬头看着李沅：“那你直接写辞职信吧！”说着把两张纸一趟递了回去。

　　李沅愣了愣，“可是...”她接过纸，手有些抖，“医生说我需要住院治疗，回来后我绝对不会耽误工作的！”

　　“可是你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多少工作恐怕都要被耽误的。我们公司很忙的，每天多少人都削尖了脑袋认真干活？你说不干就不干，你的工作交给谁呢？”

　　“我没有说不干啊，我只是目前需要去医院治疗，我...”她哽咽了一下，“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好好睡觉了，”她皱起眉头组织语言：“医生说我再不好好睡觉，就可能会...”她感觉嗓子里有什么堵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孙经理笑了笑：“是，你的情况我可以理解，所以你完全可以去治疗。只不过公司最近业务繁忙，实在经不起员工请假这么久。所以，我还是建议你辞职。”

　　李沅欲言又止，用力吞咽了下，感觉手越来越抖，她极力控制自己，一字字咬着：“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我不能辞职..”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你需要，别人也需要啊。公司还需要你呢，你不也去医院了吗？”

　　一阵无语，李沅彻底闭了嘴。

　　一阵颓败和无力深深缠裹着她，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她抬起眼皮看着面前一桌之隔、西装革履、戴金丝框眼睛、脑门油光锃亮的男人，那张堆起横肉和笑纹的脸此时看上去像极了鳄鱼。三角眼里夹闪着精光，透过眼镜玻璃折射出来，亮得犹如刀子上的寒光。

　　她垂下眼，重重在心里一叹。三年的打磨适应，忍辱负重，由刚毕业的愣头青变成今天黯淡圆润的职场人，她没多少朋友，没多少脾气，没多少欲望，没多少储蓄。努力赚钱不啃老，按时上班不迟到。没有懒觉，没有好梦，只有微信、工作、两点一线。

　　“我不配睡觉！”她这么告诉自己，于是才能在每个早上的七点钟准时醒来。没有闹铃，没有噪音，生物钟会拉响她脑子里那根神经。

　　“干脆你辞职吧！”孙经理推了推镜框，开始在电脑上操作些什么。

　　“可是...我...”李沅欲言又止，一根刺扎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一旁打印机“吱吱吱”响了起来，飘出来一张纸。孙经理伸手接住，递给她，“你先填好吧。”说完，不再她身上浪费一秒，转而操作电脑端的事务。

　　薄纸敲着四个大大的字：“辞职申请”。一张薄纸在李沅手里忽然像铅块一样。她端着纸的手微微发抖。这个年代想要在上海活下去，就不能丢掉工作。这个念头忽然在脑中挥之不去，嗡嗡嗡如同苍蝇乱飞。她咬了咬下嘴唇，深吸一口气，说：“我...我再考虑考虑。”

　　说完，她转身离开办公室。

　　四月的雨阴靡而冷清。湿滑的柏油路街道上，行人匆匆，无论何时何地，魔都的街头从不缺人。陌生而苍白的面孔，匆忙得犹如头顶一片片掠过的云。乌云厚厚积压在头顶，雨没有尽头。

　　心理治疗室里，李沅对医师抱歉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工作脱不开身，可能没办法长时间呆在这里治疗了，您给我开些药吧，只要能让我好过些。”

　　医师翻看着她的病历，推了推眼镜，郑重其事地看着她，“李女士，你现在的情况药物已经基本没什么作用了，我的建议是你先停下工作，专心治疗。否则未来会出现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好。”

　　李沅心一沉，忙问：“会...会出现什么？”

　　医师坐正了些，语气严肃而板正：“一般来说，长期睡眠不足的人会出现焦躁、易怒甚至幻听幻视等症状，严重者会心脏骤停，也就是猝死。”

　　李沅只觉天灵盖被重重一击，头有些晕沉，“那...那就没有药物可以治疗吗？”

　　医师口吻坚定：“没有。药物只能缓解轻症，像你这种持续几年的睡眠障碍症，药物作用已经不大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进行一个系统治疗。”

　　“可是...”李沅犹豫不定，“住院的话...大概多少钱？”

　　医师转了转眼珠，推了一下金丝边眼镜，“预计总数在一万左右。按你的情况，至少住院一周。”

　　“一万...”七天就能花光她两个月的工资。

　　那一瞬，李沅果断打消了住院的念头。

　　捏着病历单，提着一兜子药离开医院，李沅习惯性掏出手机查看银行卡余额以及这个月花呗账单。

　　“三千五...一千六...”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汽车鸣笛，接踵而至的是一阵飓风...

　　药漫天洒落，一双鞋飞入路旁花坛，A4病历纸随风轻轻飘荡。

　　李沅父母丛乡下赶来医院时，看到的是躺在ICU里拿葡萄糖吊命的女儿。

　　老两口身边一名十一二岁的男孩正坐在走廊椅上抱着手机打游戏。李沅父亲正和主治医生低声说些什么。

　　忽听李沅父大吃一惊道：“三万？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医生，你别唬我们乡下人，骨个折怎么能用这么多钱？”

　　医生冷静地说：“你女儿伤势不轻，ICU一天的开销就是一千，连住三天你算多少钱？照目前这个状况，脑震荡能不能醒过来都是未知。”

　　......

　　十天后，李沅父母将女儿接回了上海的出租房。

　　李沅醒过来时，已经是车祸第七天，由于腿骨严重骨折，她只能坐在轮椅上活动。再次打开微信时，看到的是孙经理的辞退通知。

　　她拿了半个月的工资，却也不够支付医疗养护费。

　　父母一年的种地收成给她支付了医疗费。父亲也很快带着年少的弟弟回了乡下，留下母亲一个照顾她。

　　母亲在小区找了份保洁员的工作，白天辛苦一天后，带着买好的菜回来给她做饭。

　　李沅虽然不甘心，但总算在这次车祸中美美的睡了个好觉。等到精神差不多充足了些，她又开始莫名焦虑起来。

　　一个月房租带水电是三千，母亲一个月工资只有四千，现在她毫无收入，花呗又拖欠了一个月没还。她立刻开始刷手机找线上兼职。

　　视频剪辑师...她一窍不通；主播...完全不考虑；电竞员...跟她没关系...

　　最后一则招聘信息跳入她视线——软文写手。

　　李沅灵机一动，这么多年来从大学到打工，她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写点文字。手机备忘录里记满她的日记，伤春悲秋、无病呻吟...但至少让她文笔流利，言辞清晰，犹记得大学论文全班属她写得最好。于是，她毫不犹豫接下这个兼职。

　　从开始码字毫无头绪到篇篇被打回重改，最后战战兢兢拿到第一笔稿费，李沅花了一个星期。虽然只有两百元，但她已经很知足了。至少一个月两人的水电费够一半了。

　　陆续一个月下来，李沅赚了六百，尽管每天都在疯狂燃烧脑细胞、掉头发，甚至睡眠障碍加重，她也觉得挺值得，至少不用看老板眼色，听经理放屁，朝九晚五的日子她的确过够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两个月后，她逐渐能拄拐下地走动了，赚的稿费虽然不多，但至少是收入，加上母亲微薄的工资，勉强够母女俩一个月的开支。

　　日子还得过。李沅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这个投稿平台虽然不大，但至少给了她一个机会，稿费不多但稳定。她感觉自己写作的技术愈发纯熟了。

　　直到三个月后，李沅向主编索要上个月十篇稿子的稿费时，意外发现对方已将她拉黑。

　　那是没到手的两千块钱。

　　不管李沅重加还是挟证举报，十篇日夜赶出的长达数万字的稿子，就这般打水漂了。

　　李沅忽然有种想揪扯头发的感觉，愤怒过后是彻底的无奈。或许那小破公众号倒闭了...李沅这般安慰自己，开始重新寻找兼职。还是写手。这是她除去以前那个无聊工作外，唯一熟练的技术了。

　　这回她留了心眼，跟编辑谈好一篇一结，尽管一篇只有五十元，但总比没有强。一篇五十，一天一结，她觉得挺好，至少来去匆匆，不拖不欠。闲暇之余她继续找其他兼职，又过了一个月，她已身兼三个平台的短文创作，收入总算可观了些。

　　熟能生巧，日子总会向好的方向发展。李沅心情好了许多，身子也恢复利索了，渐渐能独立行走。

　　然而就在这时，老家传来了父亲摔断腿的噩耗。

　　母亲当天就辞了职，第二天便匆匆赶回了老家。

　　又剩李沅一个人。她看着卡里仅存的四千块余额，明白下个月到来之前，她必须出去找个收入稳定的工作。

　　她凭借数个月的写文经验，拿到一家网文运营公司的编辑助理工作，一个月五千，凑活能过。

　　继续两点一线、九九六的工作，李沅的睡眠障碍渐渐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最初是睡眠不足六小时，到最后因为楼上邻居走路声而彻夜难眠。

　　母亲在时，楼上还没搬来这么个夜猫子邻居。偏偏在她调整了作息选择了上班后，夜猫子邻居搬来了。

　　哪怕是服用助眠药，戴耳塞，也渐渐对睡眠障碍患者起不了作用了。

　　药量越来越大，听力越来越好，心悸愈发严重...哪怕楼上一声东西落地或搬动桌椅的细碎声，在李沅耳朵里都像炸雷一样，能令人从即将进入深睡眠的状态中瞬间抽离出来，陷入惊惧和恐慌中，紧接着是难遏的愤怒、焦躁。

　　李沅终于支撑不住，抓狂了。

　　在那个深夜，她顶着黑眼圈和鸡窝头奔向楼上，鼓足勇气敲开了邻居的门。

　　一个同她一样不修边幅的女人，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

　　李沅吞下去言辞不雅的话，尽量心平气和地笑：“挺晚的了，你们可以把声音放小一点吗？”

　　情侣对视了一眼，那女人微微翻了个白眼，淡淡“哦”了一声，“啪”地关上了门。

　　这一夜，楼上有所改变，李沅舒心地过了一晚上。

　　但是第二天，楼上传来彻夜的争吵。

　　炎热的夏季，李沅咬紧牙关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戴着耳塞放着催眠声波，勉强凑活了一夜。

　　白天工作的时候，因为一个恍惚出了岔子，惹来领导的批评。她沉默地领受完，一头栽倒在办公桌上，仰靠椅子，望着天花板愣神。

　　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不止一次问自己。

　　怎么样能睡个好觉？她终于想到了答案。

　　她搬了家，搬到离公司最近的地下室公寓。忍受着霉味和狭窄空间，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蜗居。十平米不到的卧室，公共洗手间，没有淋浴室。但至少离公司近，五分钟的步程，省下来的时间能让她多睡会，哪怕提前到公司趴桌子上眯会儿，她也能知足了。

　　但是她突然发现，她睡不着了。

　　三天、五天...一个星期的失眠，她已神志不清，思维混乱。

　　深夜，她穿一身睡衣，顶着鸡窝头，晃荡到了一个眼熟的小区。那是她曾住了两年的小区。她刚搬出来蜗居在地下室不到一个月。

　　果然还是对这里有些眷恋啊...她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已上到二楼，202，她曾住过的地方。现在里面寂无人声，只有...

　　那阵熟悉的刺耳的噪音——来自楼上那对貌合神离的小情侣。

　　这个世界的争吵永远不休，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难以睡眠的人。

　　李沅上到了三楼，望着302的门，缓缓掏出了裤兜里的水果刀...

　　创作于2022.10.31（本故事为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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