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杨澍重回到卡座，招手唤来服务员又加了杯酒，小口小口啜着，眼睛四处打量着。
　　他心头还漾着那抹苦香，那香气虽和他只有短暂的相遇，却经过意识的渲染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在这臭汗味，脂粉味，酒精味混杂的闭塞空间似乎为他筑起了一座小小的禅室，清幽而安全。
　　属于真实世界的那份噪杂和躁动被隔绝，虽然身处其中，他却现在好像是从另一维空间看着舞池里那些晃动的身躯，杯觥交错，醉生梦死。和看电视电影没有什么区别。
　　一曲终了，人群四散开来，视线重新明晰。
　　杨澍目光在人群睃巡，从一个脸庞到另一个脸庞，一个背影到另一个背影，穿裙子的会多看两眼，辨认出红裙子的更是心中一颤，发现不是那人时更是心猛地沉了下去，涌起难以言喻的失落。
　　杨澍揣着起起伏伏的心跳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要找的人。
　　他低头喝了口酒，酒杯掩去嘴角那抹苦涩，心里暗嘲自己可笑：不过是惊魂一瞥，露水般的缘分都算不上，消失于人海再正常不过。你这么兴师动众，看了这个瞧那个，魂不守舍，端着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势头是为什么呢？
　　再者说，哪怕找到了，见到了，又能做什么呢？
　　像个登徒子似的上去搭讪吗？展示你那蹩脚的社交礼仪，夸她很漂亮，请她喝一杯？
　　你不是向来觉得艳遇这种词媚俗、不怀好意？难道今晚改了性，想成为这个词的主语？
　　他吐出口酒气，手臂丧气般地垂了下来，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一位身着红裙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吧台前，她把西装外套随意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也没看酒保递过来的酒单，将其推到一边，盯着架子上的琳琅满目的酒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唤来调酒师。
　　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杨澍只见调酒师带着尴尬和歉意的微笑摇了摇头，末了仿佛还觉得自己歉意不够，凑过去低声解释着什么。
　　好在女人也没多为难她，只见她歪着头想了片刻，又说了句什么，这回调酒师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俯身去拿酒和酒具。
　　裙摆从高脚椅上垂落下来，露出一截优美的脚踝，高跟鞋一下一下摇晃着。这个动作别人做起来可能有几分矫揉造作的天真，但放在她身上倒显出率真可爱来。
　　一头黑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光裸的后背，裙子的腰线收得恰到好处，多一份则肥少一分则瘦，手臂线条流畅而优美，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这是一具由汗水和金钱精心雕刻出的身体。
　　看不清正脸，背影已足够摄人心魄。
　　她手上带着只腕表，此时正伸出一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柜台。
　　也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习惯了，亦或是不在乎，她在落在身上的那些视线中安然坐着，目光既不偏移，姿势也没有半分改变。
　　吧台的一束光正好打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杨澍莫名想到课本里的仕女图。优雅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美，更显得打量她的人龌龊了。
　　她的美不具有挑逗性，带着不容亵玩，不易接近的意味，任何人在这种攻击性强的美貌下搭讪都要先掂量一下。有几个男人看着台吧蠢蠢欲动，也许是评估了一下自己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发泄取乐，反被羞辱倒是得不偿失了，贪婪下流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这里，最终还是没有过来。
　　杨澍心跳得很快，明明从未得到过，此时却涌出了失而复的狂喜，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其实没有想太多也想不出太多，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个背影，心中涌起陌生而强烈的渴望。
　　也许是眼前的一幕太过打动他，鬼使神差般地他拿起手机，咔嚓。
　　快门声响起的瞬间，杨澍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手一抖，屏幕拖出一个残影。
　　杨澍也没顾得上有没有拍到，拍得怎么样，全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其实快门声很轻，在这嘈杂的酒吧，除了杨澍没有第二个人会听到，会看到他做了什么。
　　手忙脚乱地揣好手机，杨澍掩饰般地喝了口酒——谢天谢地，此时眼前还有杯酒。等到心跳稍微平复，他又抬起眼角看向吧台。
　　酒已调好，女人喝得并不着急，小口小口啜着，很明显，品尝的兴味大于解渴，更大于买醉。
　　杨澍久久注视着，想象她以怎样的姿态拿起酒杯，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先轻轻嗅一下，还是先观察酒体的颜色，想象她嘴唇开合的弧度，喝到酒时的表情，想象唇舌在杯口留下的暧昧浅淡的痕迹，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想喝到的酒，身处的酒吧，还是可能会遇到的人？会不会对遇到我这样的人抱有期待？
　　亦或者？什么都不想？
　　杨澍沉溺于自己的想象，头晕目眩，呈现出醉酒的状态了。也许是真醉了。
　　这时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摇摇晃晃地踱了过来，凑近了从后方揽住了女人的肩膀，一双肥腻的胳膊把那处娇嫩的肌肤压出了红痕。
　　那张肥脸被汗水和酒气熏过，泛着油光，带着狰狞而下流的笑容，一寸寸贴近女人的脸颊，他似乎对这个过程十分熟练而且享受，期待着对方露出熟悉的、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人生所有乐趣，所有价值，就是为了这个瞬间——看到女人们恐惧软弱的脸的瞬间。
　　他的手也不安分地从肩膀的位置滑了下去，若有似无地抚过腰背，试探般地停留在臀侧。
　　美人与胆敢觊觎她的兽类。
　　杨澍脑子嗡得一声，手指握成拳，狠狠掐进肉里，脚往前挪了一步，正要站起来冲上去，却看到女人动了。
　　她五指并拢，抓着酒杯轻轻摇晃着，微微侧头，已便话语能给让对方听见。也不知说了什么，刚才还得意洋洋的男人，油腻猥琐的笑容像是突然被抹去了。脸色大变，变化之快，反差之大，像是一下子被人从温暖的被窝拖到了冰天雪地里，他打了个酒颤，手也迅速收了回来，简直像是无处安放似的，原地转了几转，匆匆离开了。
　　杨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伸出去的脚都忘了收回来。酒吧光线昏暗，路过的人被绊了一跤，转头愤愤地骂了句脏话。
　　被骂了也不在意，杨澍收回脚，长腿在卡座里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屈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女人到底冲那个垃圾说了什么话，能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杨澍胡乱猜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黏在了对方身上。
　　女人指尖轻轻敲了敲酒杯，又朝调酒师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又酒端了上来。她一手拿酒杯一手拿起旁边的外套站了起来。
　　杨澍只看到了她拿起外套的动作，根本没来得及细看，以为经过刚才那一出，她被扫了兴致，准备离开。顿时有点慌了，脑子里拼命搜寻搭讪的方式和挽留的语句。
　　奈何搭讪知识储备不足，挽留理由又不充分。他又急又气，恨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竟连莽撞冲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梗着脖子僵在原地，像只被突然点住穴的公鸡，啼鸣卡在喉咙里，急的团团转，又什么也说不出。
　　正无所适从着，却见对方几步走到一个女生的桌子前站住了，微微弯腰，得到允许后坐下，她把手里那杯酒递给对方，两人很是热络的聊了起来。不一会儿，也不知听到了什么，那女孩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撞歪了桌子也顾不上扶，只是一个劲儿地扯着擦着自己的裙角，灯光变幻下，杨澍看清了那张脸，很是年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有着口红和粉底也遮不住的稚气，此时一张脸煞白着，眼泪蓄在眼眶中，似乎都吓得忘了哭。
　　这个角度依旧看不清女人的脸，杨澍却莫名觉得她轻轻叹了口气，安抚般地在那个年轻女孩后背拍着，一边说着什么，等到女孩情绪平稳了一些 ，将自己臂弯里的外套递给她，女孩一叠声地说着什么，甚至站起来笨拙地弯了下腰，这个情景摆在这样的地方，若是没有看到全过程，其实是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好笑的，杨澍心里却模糊知道了些什么。惊讶错愕后的厌恶和愤怒。
　　真不应该让那个垃圾就这么走了。
　　他看着女生把外套围在腰间，遮住裙摆和大腿，最后跟女人说了句什么，掩面离开了。
　　女人目送她走出门，也没动，似乎被刚才一系列事情搞得有点疲惫，她右手扶着额头静静坐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起身，犹豫了一下，又俯身端起桌上的一支酒杯，握住却没有喝，脚步呈现出迟疑的姿态，微微偏头看着似乎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
　　许是杨澍的目光太过灼热，停留太久，又或者是在思索中反而多了几分敏锐。
　　突然，杨澍看到她从酒杯上移开，脚步顿住头一偏，在纷杂的光线与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眼睛！
　　杨澍骤然被那目光摄住，手脚仿佛都被什么东西箍住，连呼吸暂停了，全然忘了自己是偷窥别人被撞破，忘记了躲闪掩饰，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对方，眼皮一眨也不眨。
　　顾不上尴尬羞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眼睛。
　　对方像是没料到他是这么个反应，也是一愣，也许他这副微张着嘴，瞪大双眼的神情蠢得可笑，杨澍只见她嘴角弯了弯，高跟鞋轻踩地面，竟是朝自己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杨澍刚才那慢了好几拍的心跳缓缓归位，紧接着又更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眼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自己前不久听的一首歌曲慢慢从心里响起，先是一个模糊的调子，听不真切，好像呓语，接着仿佛是配合着来人脚步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初めてのルーブルは，
　　なんてことはなかったわ，
　　私だけのモナリザ，
　　もうとっくに出会ってたから，
　　初めてあなたを見た，
　　あの日動き出した歯車，
　　止められない喪失の予感，
　　もういっぱいあるけど。
　　带着命运预兆般的，高跟鞋在眼前站定，咚嚓，杨澍清晰地听到属于自己的那个齿轮缓缓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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