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玫瑰

　　到了地方后，程野找了块儿积水相对少一点的位置停好车，他昨天才来过，没有要买的东西，所以就没下去。
　　可陈晓也坐着没动，车都停下好一会儿了，还戴着头盔，也没有要往下摘的意思，坐在后座晃悠着两条腿，隔着头盔面罩正四处张望着看。
　　程野以为她真是头一回来，好奇，就没急着催。
　　陈晓是好奇，但不是头一回来，她来过这儿，从刚拐进来的那会儿，她心里就生出了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一直到看见前方不远处，正对着停车位置立着的几根木头桩子，她才确定，这里就是上山那晚路过的“鬼村”。
　　“鬼村”当然不叫鬼村，是陈晓自己给起的。
　　那天到这里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天早就黒透了。陈晓连续赶了几天的夜路，精神和体力早就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程度。又累又饿的情况下，于是就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歇歇脚。
　　陈晓是跟着路边的标识牌进来的，在一个并不显眼的拐角处，用一根儿铁丝绑在一颗老树上，上面写着某某寨的字样。
　　由于牌子上方的灯泡太暗了，所以没看清具体名字，只记得是用红色漆料涂上去的。
　　其实，但凡陈晓体力能往前再走一公里，她都不可能进去。
　　因为太安静了，安静到几近诡异的程度。
　　除了挂在树上的那个忽明忽暗的灯泡外，放眼周围再找不到第二个能照亮的东西，往里更是一眼看不见头的黑。
　　但她实在太累了，只稍作迟疑了会儿就直接进去了。
　　她现在看到的几根木头桩子，就是当时靠着休息的地方。本来以为是原先寨子里的人隔出来晒庄稼用的。
　　她们老家就有很多这种空出来的场地，等麦收或秋收的时候用来扬场使。
　　陈晓怎么都没想到它竟然是个农贸市场。而且，根据那晚的安静程度，她以为这里和她之前路过的那些没人居住，搬空了的“鬼寨子”一样。
　　因为太穷，年轻人不愿意呆，只留老一辈子的人守家，守到最后人没了，寨子也就空了。
　　陈晓看着里面散坐着，零星的几个商户，他们也不叫卖，之间更像是不认识，各自守着装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竹篓，沉闷的坐着。
　　不仅如此，陈晓还注意到，整条街上的人几乎都是同种状态。
　　他们每个人身上头透着肉眼可见的疲倦，看起来没有精神的样子，而且表情大同小异，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就连彼此之间走了对头，也互相不搭理。
　　最主要的是，整条街除了她和程野，看不到一个年轻人。
　　晚上安静到整个寨子犹如不存在，白天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行为像是受过“标准化”的人。
　　陈晓不由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惊，于是收回视线，隔着头盔看向旁边的程野。
　　程野正胳膊撑着车把，半趴在上面，表情悠闲的抽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的烟。察觉到陈晓正看着自己后，程野侧身把刚吸进嘴里的烟吐出来，转头无声问了句，干吗。
　　陈晓先是愣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不过又觉得没事儿盯着人看的行为不礼貌，于是，抬手往前一指，说：
　　“那个。”
　　程野随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一顿，然后，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问了句，“你想买那个？”
　　“不能买吗？”
　　“口味这么重的吗，才多大你就抽旱烟。”
　　原来是卖旱烟的，陈晓想，怪不得那晚总能闻到一阵一阵的股奇怪味道。
　　程野确实挺意外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抽旱烟的人大都是老一辈人，二十出头的姑娘抽旱烟，他还真没见过。
　　不过，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意外的有些多余，一个为了只猫都敢从车上往下跳的人，做什么不应该都是正常的吗。
　　“我就是...”
　　“你‘就是’想抽也买不来。”
　　陈晓想说她就是好奇问问，并不是要买，但程野没等她说完就把话接了过来，还刻意加重了某个词的读音。
　　“人不卖你。”
　　程野把烟掐灭，扔旁边水坑，朝对面抬了抬下巴，说，“想抽烟去这里买，只要出钱，要多少都卖。”
　　因为下午还要上工，程野说完便回头看了看还坐在车上的人，说，“买什么赶紧去吧。”
　　陈晓嘟囔了句什么，隔着头盔程野没听清，茫然的看着她。
　　“要不...你...你帮我去买吧。”陈晓掀开挡风镜，又说了遍，小心翼翼的眼神，知道的这是在求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撒娇。
　　程野半垂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两秒钟后，将头撇开了，轻嗤了声。
　　“我给钱。”陈晓伸手拽住他胳膊，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又补了句,“我有钱的。”
　　程野被她扯得整个身体往后，但这次他没说凶话，只半挑了下眉，与她对上视线。
　　于是，陈晓这才松开手，对程野笑了笑，低头准备拿钱。
　　人在处于完全陌生且又是公众场合时，保持警惕是应该的，但就买个日常零碎，而且还是在这种有钱都没地儿花的地方，陈晓这种把往外拿钱，硬生生做成贼扒活的行为，未免有些过于谨慎了。
　　你说她谨慎吧，好像也不对。
　　不知道是自己长得太让人信任，还是说一米八九的个头，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姑娘，构不成人生威胁。反正，陈晓拧着身子将自己前后左右防了个遍，唯独忽略了身边的程野。
　　程野无奈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尤其是看她为了不被头盔挡住视线，不得不往前伸脖子的滑稽模样，好几次差点笑出来。
　　程野有心提醒她可以先把头盔摘下来，但话刚到嘴边，先前萦绕在侧脸上轻柔的触感，以及因此而泛起的丝丝寥寥的痒意，在他准备开口时，又有了重新起来的苗头。
　　程野想着那张脸，几不可闻的出了口气。
　　程野没想看的，但陈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当他的面，将装有少说十几万现金的衣服，拉开了。
　　程野视线一扫，接着一顿。
　　先前他只觉得这件衣服大了，但没想到其实另有用处。
　　左右两侧内兜，全部都是钱，因为扎钞纸还没拆，有多少，所以，一目了然。
　　十多万的现金揣在身上，程野突然明白了刚才她警惕到如同做贼的行为。
　　程野刚才呼出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隐在空气中淡到几不可闻，但还是被他捕捉到的油墨味儿。
　　是新钞。
　　程野垂在身侧的手，指尖相互摩挲着，他在想，得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装着十几万的现金，跟着一个完全陌生，体力悬殊明显的男人四处溜达。
　　挣男人钱的，见多识广，因为来钱容易，所以无所谓？
　　还是说生活真就优越到一定程度，被家人保护到不识人间险恶，对任何人没有防备心的千金大小姐？
　　程野脑中想着那张仅是匆匆一瞥，就足够惊艳的长相，在与她跳车捡猫的行为往起一联系，又觉得好像都不是。
　　长相艳丽，但少了世故的风尘气，就算再落魄的千金大小姐，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信都不可能丢，因为那是长期富足带给他们的底气。
　　但这些在她身上，程野都没有看到，反而更多的是隐藏在平静之后的怯懦。
　　“我就买包烟，剩下的给你，当来回车费或者还是你想买别的，都行。”
　　程野低头，淡淡地瞥了眼递到眼前的两张崭新的红色钞票，没接，也没做声。
　　陈晓看了他一眼，又抽出两张来与之前的一起，重新递了过去。
　　“这些呢，够了吗？”陈晓仰头，试探性问了句。
　　程野还是没说话，不过伸手接了钱。
　　接了钱的程野并没急着走，而是摊开来，拿在手里甩了几下，语气开玩笑似的，说了句：“不会是假的吧。”
　　“不会的。”陈晓连连摆手，“我保证。”
　　程野笑了笑，这才从车上下来，进了对面的小卖铺。
　　烟的种类不多，赶上少的时候就一种，爱买不买，所以，程野就没问她要什么样的。
　　但今天不一样，就跟知道会有金主傍门似的，程野一进去，就看到了正对门口的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价格从高到低的烟。
　　来这儿一年多了，这种阵势他还是头一回遇见。不过，既然赶上了，又有人出钱，他也不是贪小便宜昧良心的人，于是，就挑价格最高贵的拿了两盒。
　　拿完烟，又顺道捡了点小零食，就这四张大钞连一张都没花了。
　　结账的时候，程野扫了眼柜台底下还没拆封的箱子，抬手一指，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
　　“两条。”
　　看店的嬢嬢七十多了，耳背又不识字，每次程野来买东西话都尽量简洁。
　　老太太看了眼程野，像是确认自己没听错，这才颤巍巍的拿起放在柜台的刀片，弯腰去开封箱的胶带。
　　老太太箱子只开一半，从划开部分的最上层抽了两条出来，这边抽出来还没等往柜台上放，另只手就把刚打开的盖子盖了回去。
　　某某钙奶饼干，程野老家特产。
　　面饼绵软，沾水即化，所以，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一般都是家里买回去搭着奶粉喂孩子的。
　　但就这种最原始的油纸包装的，市面上基本见不到了。尤其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地方，程野买他有点“睹物思乡”的意思。
　　买完东西回去后，陈晓坐在车上隔着衣服逗猫玩儿，程野过来后，看到手里提了那么大兜东西，第一反应就是：“钱够吗？”
　　程野把袋子往靠近程晓坐的位置上一扔，说，“够。”
　　“够就行。”陈晓嘴里应着手就已经伸到袋子里找烟。
　　程野眼睛随她动作，忽的想到了什么，在手伸进去之前，立马按住。接着，另只手从裤兜里把刚才买的烟掏出来，扔给她。
　　“将就抽吧，已经是最贵的了。”
　　程野买了两条内裤，看到随手拿的，因为之前总一个人买东西习惯了，所以一时就没想起来分开装。
　　其实没什么的，内裤有包装盒装着，虽然盒子表面的模特过于雄壮了些，但也属于正常男士内裤宣传图片，并没有不妥的地方。
　　但程野却不这么想，尤其是对方身份不明，多少还沾点“别的”嫌疑的情况下，买内裤这种行为，多少带着某种暗示行为。
　　因为他本身没别的意思，所以，及时制止了后续不必要的麻烦。
　　本来陈晓被他突然的动作晃的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随后被扔过来的烟，表情立马恢复了正常。于是，刚刚搭在塑料袋边沿的手，又收了回来。
　　“什么都行，我不挑的。”陈晓说。
　　陈晓抽烟没那些讲，本来就是打发时间用过的，只要能冒烟儿什么样的都。
　　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抽起来就不容易收住，不能说是瘾，她没有瘾，像这样一个月不抽也没事，但只要身边有，势必就得抽干净。
　　所以，她从不敢多买，更不当外人的面抽。
　　自打第一次因为不懂没控制住量，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后，就再没当别人面抽过。
　　她怕烟醉。

　　这次也一样，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并不是怕管不住自己，抽多了，而是单纯不想抽。
　　所以，只拿起来看了看，没往开打，直接揣兜了。
　　“我们回去吧。”陈晓放好烟，仰头看程野。
　　我们...
　　程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琢磨了下这个自带“亲近”关系的用词。
　　不应该是谢谢，能麻烦您把送我回去吗。
　　不过，程野并没在这个看似不妥，其实毫无意义的说词上停留太久，低头点了根烟后，便开车走了。
　　程野没问她回哪，只将车开回到了他停车的地方。

　　陈晓是被突然的震动晃醒的。
　　在连续喊了十几声没得到回应后，程野便直接揣上了车后轱辘，然后，站在车旁边，拧眉看终于转醒过来的人。
　　他理解不了，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竟能睡到叫不醒的程度。
　　所以，程野觉得她其实是故意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故意赖在车上不下来。
　　陈晓看似醒了，但其实并没有。现在正处于行为不受大脑控制的阶段，也就是俗话说的撒癔症。
　　这是长期大量服用镇定药物，戒断后的典型表现。
　　陈晓在缓慢又僵硬的肢体动作中，先是抬头拧着脖子四处看了看，才准备起身离开。
　　但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还坐在车上，在脚踩了几次都没能够到地面时，才侧身，抬起一条腿往下迈。
　　见她要下来，程野便往前挪了挪，单手搭在车把上，稳着车身。
　　陈晓跨坐在后座，两人面对面，所以，当她身体后倾，抬腿往下迈的瞬间，那抹被秾艳遮住，与腿根儿极细的白成强烈反差的黑色底裤，猝不及防闯入了程野的眼睛里。
　　程野心头一震，下一秒，果断侧头，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于是，骤然而起强劲儿到几乎无法克制的心跳，被强迫放缓的呼吸压制，缓解，等它终于恢复平静后，程野回神，但车上已经没有人了。
　　于是，程野抬眼，望向前方背对他已经走出去老远，还戴着头盔的人身上。
　　程野没追，也没喊。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不然心里也不会生出那些丝丝寥寥的情绪，他不否认自己的冲动，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去做。
　　所以，不管戴走头盔是不是陈晓故意为之，他都不可能开口喊人。
　　又过了会儿，待完全看不到人影，程野才收回视线。不过，当扫过后座上不知何时还是被打开了的塑料袋时，又顿住。
　　东西基本都在，却唯独少了那两条钙奶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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