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地

　　今年才刚刚入夏，从事正常职业的人不太可能还留有上个夏天带来的肤色分界线，还有那道不长但呈直线状的疤……很显然是利器割伤所致。

　　纪北刚才说自己现在是在美院学油画……现在？那说明以前他并不是从业艺术的，至少不完全是。

　　钟言的心沉了下来，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王局，找我有什么事吗？”纪北走到树荫底下才把方才未接通的电话拨了回去，“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在和朋友吃饭，没听到。”

　　“有个命案拖了快大半个月了，一直找不到嫌疑犯，监控没拍清楚他的长相，两个撞见嫌犯的目击者拼拼凑凑也拼不出一张完整的脸，还是得麻烦你来一趟。”

　　“这么棘手？”纪北素来平静的语调里带上些不安的情绪，“我都离职快两年了，这还是您第一次找我。”

　　“虽然这案子……手法也不复杂，算不上凶残，甚至死得算得上利落，但是我们排查了一遍死者生前的关系网，找不到有可能仇杀的嫌疑人。”

　　“确定是他杀？”纪北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确定，法医做过鉴定了。”

　　“我明天过来一趟吧，还得麻烦您把那两位目击者再请回来一趟，”纪北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重。

　　“你愿意来就好，那就先这样了，明天见。”

　　“明天见。”

　　“他的眼睛有点耷拉下来，不算大……好像是双眼皮？眼球有点凸，两只眼睛分得有点开，眉毛还算平吧，但这里、这个地方——”小郭拖着语调，有些急促用手指对着自己的脸比划。

　　“眉峰？”纪北一边记录一边问。

　　“哦对，眉峰，比较短，是这样突然下来的。”小郭用着抽象的形容加上肢体语言描述着。

　　“鼻子呢？”纪北接着问道。

　　“戴着口罩呢，”小郭拍了拍大腿，纳闷地喊道，“没看着啊。”

　　“行了，”纪北转向另一位目击证人，“你是看到他摘口罩了是吧？”

　　“是，但我只是看到了个侧脸，记忆比较模糊了。”小柳皱着眉毛努力回忆着，“他的鼻子……中间有明显的凸起，就这儿，这玩意儿叫什么来着？”

　　“驼峰。”纪北解答道。

　　“哦对就是驼峰，他驼峰很明显，然后这儿，就鼻尖到鼻孔这儿的角度，有点儿向上，不是平的。”

　　“那就是鼻头比较翘，鼻孔有点朝外翻？”

　　“对对对，然后人中这儿，稍微有点长，嘴唇比较薄，有点地包天，下额骨……”

　　“下颌骨。”纪北纠正道。

　　“下颌骨，下颌骨被遮住了……我只能看到下巴，好像有点方。”

　　纪北看着监控里那个留着平头的背影和戴着口罩的脸，沉默地在纸上勾勒着嫌疑人的形象，唰唰的声响迅速响起，隔了将近一个小时，一张正脸和一张侧脸便在他的笔下呈现出来。

　　他转过画板给两位目击证人看，“你们看到的，分别是这样的吗？”

　　“对差不多差不多……”

　　“好像这个地方，就是眉毛和鼻梁中间这里，还要往里凹一点。”小柳指了指画上面的山根位置，又将手指移向了人中，“这里的角度稍微平一点，嘴巴没有那么凸。”

　　纪北根据描述又勾勒了一遍侧脸的轮廓线，“这样？”

　　小柳拍了拍手，“对就是这样！”

　　“今天麻烦你们二位了，谢谢，”纪北露出一个微笑，向两位目击证人弯了弯腰。

　　拿着画像去找王局之前纪北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刚才听到的描述，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是面部结构骨相的问题？还是五官？

　　等等……五官？

　　第一位小郭刚刚说他眼睛有点凸？而且最开始王局给他的口供资料里说，小郭在路口的时候被撞了一下，且根据描述，他走的时候并不慌乱，显然不是因为急着逃离现场而在匆忙中撞到的，而是因为看不太清路，那他应该是有高度近视才对，怎么没人提及他戴眼镜？

　　不戴眼镜怎么能那么精准地将刀落在大动脉上？难道戴了隐形？不应该啊，根据描述嫌疑人是二十多岁的男性青年，五官算不上好看，甚至眼间距有点宽……不太是会为了美观选择戴隐形眼镜的那类人。

　　眼镜沾上了血，所以被藏起来了？还是被扔掉了？纪北叩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局长，你们在现场有没有发现一副沾了血的眼镜？”纪北单刀直入地问道。

　　“没有，”王局摇了摇头，“为什么问这个？”

　　“嫌疑人应该有高度近视，”纪北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但是没有人的描述里提到他戴眼镜。”

　　“画像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纪北将画纸递了过去，“能在数据库里找到对应的吗？”

　　“我看看，”王局的目光在画像上停留了片刻，便将纸还给了纪北，“应该没有问题，我相信你的能力，你拿去找程队扫描一下比对，程家辉你总还没忘吧。”

　　“嗯，那我去找他。”

　　“程队，”纪北轻而易举地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正在和队员核对案件细节的程家辉，“那个命案嫌疑人的画像，麻烦你扫码比对一下。”

　　“也就这种案子能把你唤回来了，”程家辉打趣道，将画纸放进扫描仪，打开了电脑调出信息库来，扫描结果出来后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等待系统的自动识别。

　　「……匹配度过低，匹配对象筛选失败。」

　　“怎么会查不到？”程家辉抱着胸皱起眉头，“这还是第一次你画的像没能匹配成功。”

　　“难道不在我们的信息库里？”纪北撑着桌子盯着屏幕，脸上是同样的不解。

　　“我看看近几个月往来人员里能不能查到，”程家辉再一次把扫描的画像丢进信息库里，“百分之五十七的匹配度……傅凌，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到达火车站，五月二十八日傍晚六点一刻坐火车离开，然后端午当天也来了，目前还在市区内，没有回陵县，不过作案时间是在五月二十八日晚十点左右，他不具备作案条件。”

　　“但是身高体型都符合。”纪北的眉头仍然紧锁着，“他有没有家属什么的。”

　　“这个在他户口所在地那边才能查到，”程家辉耸了耸肩，“我去找王局说一声，看看能不能向陵县调取一下信息。”

　　“好，”纪北拍了拍程家辉的肩膀，“那就辛苦你了。”

　　“这本来就是我们分内的事，”程家辉笑了起来，“倒是你，就算离职了被叫回来画像还是像以前那样爱操心。”

　　“我这哪能叫操心，”纪北调侃道，“我这是对人民警察的尊敬，基本礼貌而已。”

　　“哎哟你可省省吧，”程家辉拍了拍纪北的肩，“快回去吧，我们可得招惹不起你这个美院的大艺术家。”

　　“怎么，把我当工具人，用完就赶人啊，你这还叫招惹不起？”纪北挑了挑眉。

　　“快滚。”程家辉没忍住笑骂。

　　还是待在警局更能让自己放松啊，纪北忍不住感叹，学校里面实在是……

　　“纪北，你去一趟系里办公室吧，涂老师找你。”马景睿正抱着一大摞小幅油画往楼梯上走，看见纪北就喊道。

　　“他有说什么事吗？”纪北有些困惑，平时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辅导员怎么突然找他？他最近也没有旷课吧？

　　“没说，”马景睿有些吃力地将画往上颠了颠，“我得先去把这些画放到评奖的教室，你快过去吧。”

　　“行。” 纪北带着疑惑转身向办公室走去，结果还没走进门就听到了涂老师的哀嚎：
　　“唉怎么还不接啊——”

　　“涂老师，听马景睿说你找我？”纪北敲了敲形同虚设的办公室门。

　　“纪北啊，”涂老师见到他立刻换上了笑容，“我看你以前是市公安局的，能帮我们联系一下你们局长，安排人来我们学校做一次反诈讲座吗？我刚打电话过去一直忙音。”

　　“要搞讲座啊，”纪北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我去问问吧。”说完他又指了指涂老师面前的电话座机，“你再打打看呗，他之前不接可能是因为在忙，他们最近有个比较难办的案子在查，王局很好说话的，他应该不会故意不接你电话，如果他说不一定能安排得出人的话，就说纪北想请他帮个忙，他会答应的。”

　　“好，好嘞，”涂老师连忙答谢，“我再打打看，谢了。”

　　纪北微微颔首，退出了办公室，随手关上了大开着的门。

　　“我真服了，”刘铭宇打开宿舍门就是一通骂，“那个吴旭最近发什么神经，撞到人不道歉也就算了，还回头瞪我一眼是几个意思。”

　　“他最近倒是挺有脾气，”钟言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你那是没被他当面摆过脸子，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刘铭宇恶狠狠地拆开一包辣条，“他不是先你一步借走了你想看的书吗，你竟然不生气？”

　　钟言满不在乎地耸起了肩，“我又没法剥夺他借书的权利，随便了。”

　　“你说他看得懂吗？”刘铭宇嚼着辣条，烦闷地发问，“哎你看懂了吗？”

　　“难，”钟言正翻着那本天书，大脑一下子处理不过来太多信息，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东西，写得挺绕。”

　　“讲几句给我听听呗，”刘铭宇转过身趴到椅背上，做好侧耳倾听的准备。

　　钟言拖着语调，毫无感情地朗读：“我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向着无意蕴沉降，而借此被展开的世界则只能开放出以无因无缘未性的存在者。畏之所畏为世界之无，而世界——”

　　“停停停，钟言你念经呢？”刘铭宇打断了他。

　　“是啊，”钟言点了点头，“贫僧已戒斋念佛，勿念。”

　　“今晚吃素？”

　　“嗯。”

　　“帮你点份沙拉？”

　　“可以。”

　　“……真吃草啊？”

　　钟言无欲无求地转过头，“你现在就算端盆屎放在我面前，我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看书。”

　　“我的妈呀蒋丛林你听到钟言说的话了吗，他系统异常了啊你快救救他，”刘铭宇哀嚎道。

　　“……非常抱歉，我不是学机算机的，”蒋丛林的声音透过蚊帐从上方传过来，显得有些朦胧。

　　“你要在那里躺到什么时候？”刘铭宇的语气里尽是哀怨，“你都躺了一个下午了。”

　　“等我看完这本书，”蒋丛林无聊地翻着书页，瞥了一眼后面剩下的页数，“快看完了，你忍忍吧。”

　　刘铭宇刚被艺术史课繁复的人名霸凌过，一回宿舍想找点安慰还遇到两个沉迷看书的书呆子，一时气不打一处出，只好一个劲地埋怨，“你怎么也在看书？只有我在上该死的选修课，还差点被人撞了个狗啃屎。”

　　“你被撞了个狗啃屎？这么夸张？”蒋丛林终于把头从床上探了出来，“撞哪儿了？”

　　“差点差点，没真摔，”刘铭宇揉了揉肩膀，“他跟看不清路似的，直接从后面冲上来撞我肩上了，麻了都。”

　　“可能是瞎了。”蒋丛林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一时间竟没有人接话，连刘铭宇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拖着腮帮子回忆了半晌，才蹦出一句：“你别说，我看他眼睛下面都是乌青，好像是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他惹谁了这是？”蒋丛林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表情，诧异地看向刘铭宇，只见对方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模样，严肃地蹙着眉头，隔了许久才闷闷地回答：“……我也觉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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