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静寂时

作者:砚下春秋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初遇


      【北平.清宣统三年秋/西元1911年秋】
      清宣统三年秋,十月十一日。
      此时的北平,正是整个国家最为热闹喧腾的地方,街巷楼市鳞次栉比。
      若说整个北平最为鲜花着锦的地方,便是在这梨园戏院子、在这戏班子里,灯火通明,喧闹殊异。
      清廷宣统三年夏,湘、鄂、粤、川等多个省份爆发保路运动,保路运动的燎燃之火点燃神州大地。直至今年秋日,众多省份明面上服从,暗地里却隐隐约约地争相脱离清政府的统治。
      而在这北平城中,富人与穷人自然也是不同的,有的人将金稞叶子当作沙砾泥土一般撒在这城中,醉生梦死;有的人却为了几两碎银横死街头,命比纸薄。
      此时北平城中的热闹喧腾,真真切切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况,空前绝后。丝毫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和气势,或者说在这盛况之下的暗流汹涌,或多或少都被某些察觉到的人忽略过去。
      自从宣统二年起,清王朝摄政王遭遇刺杀后,这场秋风便席卷了整个北平城。从去岁起,秋风飒飒,愈演愈烈。有些人看见这动静或是收拾细软探查着时机准备逃离北平,然而另一些人亦或是知道逃不过去干脆在北平城中等着,将家产细软都拿去当铺当换成银子银票,月月大摆筵席,一掷千金,醉生梦死,大有一副“今日生明日死”的荒诞无稽。

      而今日,在熙熙攘攘的梨园内,庾稷已经换上了唱戏用的装扮,正在戏班子后院的房中一笔一画的化上唱戏用的妆容。
      门外的师兄张宁清敲了敲门,问道:“阿稷你好了么?该去后台准备了。”
      庾稷拿着沾着油彩的笔,仔细地在脸上添画描摹上最后的一笔,随即搁下笔,“快好了,张师兄先走一步吧,我这就来。”
      “时辰快到了,那你可别太晚了啊……”门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
      庾稷提声回应道:“知道了。”
      他又站起身,而后对着他对面的一堆存放戏装的大箱子,噙着一抹微笑莫名其妙地说道:“还请阁下注意时间,我这一场戏可是得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会有人进来打扫,桌上有些银子,阁下想要便拿去。后院待会儿没什么人,能走就尽快出去吧,别留在此地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堆堆放在地上的樟木箱子并没有任何声响,房间里除了笼罩着一层昏黄的灯光,也是一片静寂。
      庾稷驻足停留在梳妆台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默片刻后,撩开戏袍推门而出,然后抿着唇转身缓缓阖上房门。
      庾稷迈着步子,不疾不徐地前往戏台子。

      “怎么才来?”感冒初愈的师姐顾捷咳了几声,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你可准备好了?”
      “顾师姐。”庾稷微笑着回答道:“我方才在房里补妆呢,时间可还来得及?”
      顾捷摸了摸手腕上的腕表,就着后台灯泡撒出的昏黄的光看了看时间,“快了快了,就差一刻钟。你赶紧的……赶紧去之前排演的位置,等这幕戏结束了,等他们下来了你就上去。”
      庾稷点了点头踏上檀木台阶时,伸手握住顾捷的衣袖。
      顾捷抬眸看向他,“怎么了?可还有什么事情么?”
      庾稷一脸正经的嘱咐她道:“师姐,还劳烦你跟今日打扫的女工说一声,我房间今日无须清理打扫了。”
      “成,你自个儿打扫好了?”顾捷拍了拍他的手,“去吧。”
      庾稷眼眸中泄出笑意,配上那身装扮可以说是顾盼生辉了。他回答道:“对,师姐可不要忘记了。”
      顾捷笑了一声,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曲的腔调:“这事你放心好了,你师姐的记性可没差到那种地步,我待会去跟女工说一声。你赶紧上去吧,这场戏可马虎不得。可别忘了——你今天在台上是李香君,可不是虞姬。这出《桃花扇》可别演砸了,若是演砸了师傅可是要恼的。”顾捷一脸正色地向他强调道。
      庾稷扬袖行礼,眼波流转,似喜似嗔,“奴家省得了。”
      顾捷听后,细细品味其中的韵道。她的眉头一挑,带着笑意徐徐说道:“那我可就等着你的李香君了。”
      这场戏的确马虎不得,却同时也被弄砸了,只不过不是被台上的人演砸了,而是被外头闯进来的人弄砸了。

      戏台子上的那场《贵妃醉酒》才将将落幕,庾稷正抬起脚迈上戏台时,外头火光四射,枪声迭起,戏园子外头的王府井大街上数十人甚至数百人的脚步声和钢枪撞击的声音交错嘈杂,由远及近,跟着他们闯进戏园子。
      戏园子坐落在王府井的东安市场上,与外国人的租界所在的东江米巷毗邻,在戏园子门前的东安市场的路上来来往往的洋大人和权勋富贵络绎不绝,街上也开了不少茶楼赌坊。权贵们三天两夜在这撒下的金稞叶子银子足够让一个普通民工的一大家人安稳的过上一辈子。
      而这戏园子的规模也足够大,能够容纳下不少人。闯进来的数百人的头儿拔出别在腰处的配枪向上鸣枪,两三声枪声响起,子弹不偏不倚的打到棚子上头最大的那盏水晶灯,水晶灯从棚顶坠落,玻璃珠子琉璃灯都砸在地上,水晶灯管碎成一地。
      此时也没有人去管这盏水晶灯究竟如何,戏园子里的长工和贵客见状都大声叫嚷起来,人群像是海上的浪花一般一顾涌的往戏园子的出口处涌去,却又被那些闯进来的人用举起来的枪杠子给逼退回戏园子。
      庾稷刚在戏台子上站稳,从台下到后台都乱作一团。

      有的人大声叫嚷着:
      “干什么?!”
      “别推我!别推我!”
      “我们不过是在此处听戏看戏罢了,你们闯进来做甚?”

      而有的人掏出身上带着的银两银元想贿赂贿赂那堵拔出枪杆子对着他们的人墙。
      那些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连伸出手递给他们银元的人理都不理,更有甚者直接拿着枪杠子对准那些递银子银票妄图贿赂他们的人的脑门。
      那个头儿不做回应,也不做制止,只是拿出贴身带着的丝质手绢擦着配枪的枪口以及枪身,然后慢条斯理地将配枪别回腰处。
      戏园子的东家见状焦急便站出来往那一队的头儿的方向走去,那个警卫队的头领抬了抬手,制止其他挡住东家的人的动作,“你们不必拦着他了,让他们知道个清清楚楚。”
      戏园子的东家赔着笑问道:“这位大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们这儿只是做着唱戏看戏的小本买卖,不敢做其他的事儿。”
      那个头儿开口道:“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们奉着宫内的旨意抓捕逆犯。我且问你,你们这儿有无藏匿‘逆犯革党’?”
      东家腆着笑讪讪道:“大人,我们只是一个唱戏看戏的戏园子,大人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哪能……也没有这个胆子呀,哪敢藏匿您所说的那些逆犯革党呢。”
      “当真没有?”
      东家一口咬定:“没有,真真切切的。”
      那个头儿左右看了看开口道:“你们最好是没有这个胆子。”
      东家又赔着笑问道:“大人,那我们戏园子里的水晶灯……”
      那个头儿抬了抬手让警卫队羁押园子里戏台下的客人,“这个不必担心,你往上报给警卫厅便是,警卫厅会赔的。不过……我们得进后院搜查一番,还请见谅,还得请东家让人带着我们搜查,以免造成器物的损坏。而且还得请这里的诸位贵客一同前往到警卫厅配合调查了。”
      东家连忙搽着额头冒出来的虚汗说道:“自然,那是自然……”

      庾稷见状抬了抬手摇了摇止住戏台子上拉琴伴奏的几人的动作,意思便是不唱了。他脚步轻移,在一片混乱之中以及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悄然地将自己隐入戏台子后台。
      顾捷早已没有方才的惬意,在后台来回踱步,压低声音道:“这……这究竟怎么回事?!有人来砸场子了?!”
      她和张宁清都离得远,声音嘈杂直接盖住东家和那队警卫队的沟通。
      张宁清一脸讳莫如深,微微摇了摇头,揣测道:“这阵仗看起来……恐怕不止吧。”
      顾捷的右手蜷起击在左手手心,手心处不停地冒出虚汗,战战兢兢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会不会就像师傅说的咱们刚有记忆那会子有好几个人被捉去菜市口砍头一样,现下这般是要……又要流血杀人了?!”
      张宁清急匆匆地捂住她的嘴巴往后退,又伸手把幕布扯得更加严实隐蔽后台,进到一间更为隐蔽隔音的屋子,用着接近气音的声音回应道:“好姐姐,你这话可不兴在方才那个地方说。外头那些人每个人可都配着枪杠子呢,且先等等吧。我隐约瞧见东家上去交涉了,更何况……咱们在这北平城中生活十来年,不也是见过不少人死了么?这些事……咱们不都见惯了么?
      这北平城内来来回回这么多人,十多年前洋鬼子杀进来了,烧杀淫掠,而皇帝和皇太后呢?他们那些自诩为满清皇室、满清贵族呢?他们得到风声直接丢下整个北平城跑了,洋鬼子想如何便如何,一概不管。而后他们又回来了,还将那些洋鬼子当成座上宾一般供起来。我就没见过闯进别人家的强盗,主人还得当狗一样的舔着他们!
      ……
      这北平城中死了一个人两个人,对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要紧的?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没有危及到他们的身家性命、青云坦途,不过是死了些愚民罢了。阿姐,我们各自的爹娘不都是死在他们手上么?这些事咱们不都是见惯了么?”
      张宁清最后死死地咬着牙蹦出这么几句话,又忍着眼眶的酸涩不让眼泪落下来,像叹息一般飘忽的补充道:“阿姐,我是恨的,太疼了也太恨了……太恨了。阿姐……我是从血人山堆里爬出来的人,我爹娘就这么死在我面前,我是从他们身上平生第一次知道尝到人血的味道的。他们的血很热很烫,他们的血淌在我的脸上然后流进我的喉咙和我的脖颈。他们临死前不让我出声,说要等着洋鬼子走了之后我才可以出来。
      我那时就躺在他们身下,我就躺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到三日后终于没有声响了,我才从他们的身下爬出来,他们的后背都长蛆虫了。然后我就躲躲藏藏的遇到了师傅,师傅看我可怜就带着我半夜悄悄地扛着他们去一个不知名的小山丘给埋了。阿姐,我连……我连他们埋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啊……”

      顾捷被引出一阵心痛,她也静静的淌下泪来,似是嘲讽似是叹息:“是啊……太疼了也太恨了,真的太恨了,太恨了。”
      庾稷悄声推门而入,顾捷和张宁清像是被吓到一般,汗毛都竖起来了,伸手抹了抹眼眶,看到庾稷的容颜后才卸下气力来。
      庾稷环顾四周,敏锐的感觉到屋子内氛围的奇妙,却没有开口说出来。
      顾捷声音轻颤:“阿稷……阿稷!你方才在戏台子上可知道前头如何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庾稷理了理袖子,“警卫厅的人说是怀疑这儿藏匿‘逆犯革党’,要将这儿搜查一番。”
      顾捷靠着墙壁,喃喃问道:“逆犯革党?搜查?”
      庾稷微微颔首,“是,我们先回后院吧。”
      三个人互相对视,做出决定:“好。”

      三个人整理了各自的情绪和衣裳,轻轻地推开门,径直往各自的房间跑去。
      庾稷即使穿戴着首饰装扮,一步一履依旧走得健步如飞,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
      他瞥了一眼房间,反手将门合上,将桌上的银两捞起,拿在手上静静地摩挲着,而后缓缓道:“阁下怎么……还不走?”
      那人在大箱子后头站出来,“抱歉借用此地,还请阁下见谅。在下……”
      庾稷和明康初遇时便是此番光景,庾稷身上的装扮还未曾拆卸,明康则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学生长袍从箱子后头钻出来发丝凌乱、大汗淋漓,身上还带着几个沾着泥土的脚印,形状好不狼狈,又被庾稷给推到堀室里头。
      庾稷对明康的初印象便是一位极为可疑的人……或者说是学生,而明康对庾稷的初印象则是一身李香君的戏伶妆扮,以及一双清透的眼眸,这是一双清透温润的眸子,像是一瓢温水一样直接淋了下来浸透内在,能够参透勘破每个人内心阴暗之处、让一切黑暗无处遁形的眸子。只是这清透的眸子当中,却蓄满了寥落,是一种不知名的孤独,一种看透了一切,却只是冷眼袖手旁观。
      明康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词——“孤独”。明康在心里想:他这样孤独的人,被某些事物裹着前行应当很痛苦吧?
      庾稷耳郭微动,抬起清透的眸子快步走向前,语速放慢压低声音道:“嘘……先别说话,有人来了。跟我来。”而后他绕过箱子搬开地上的木板,拉着他的手肘反手将他推进底下的堀室当中,然后将箱子移回原处,只给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别说话,好好躲着。”
      明康首先是诧异却也没有加以反抗,顺着庾稷的力气进入堀室。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478550/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