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生欢喜

　　令狐斐在南川的那几年在一个大户人家做过杂役，做杂役的那几年是他过得最不快活的几年。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说他功夫好，应该出去看看，尤其是那些从东川回来的。他本没有兴趣，但是说的人多了，他也就将信将疑了起来，直到他的母亲都对他说他应该出去看看，他想，天下的母亲应该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留在身边的，既然母亲都这么说了，那他确实应该出去看看。
　　做杂役不需要费太多的脑子，他干活的时候会想自己的事情，想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的乡亲又为什么要来这里，想这里和家乡比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东川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所大宅子里发生过很多事情，男人女人，长子次子，正房小妾，家丁婢女，婢女长子，正房护院，等等等等。他们的关系比家里那团被猫揉乱了的线团都乱，他看不懂，无法理解，更加不想参与他们，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想不出来这里比家乡好在哪里，也无法想象东川会是什么景象，于是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剑了，那几年他的剑术倒是突飞猛进的厉害。
　　虽然他不太快乐，可是他没想过要离开这里，他想他回到家乡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做，还得帮左邻右舍震断树木，他们甚至为了谁先谁后打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后来，这户大户人家不停进进出出着些身着锦衣的人，这些人的衣服绣着金丝银缕，被月光照着都能闪花他的眼。再后来，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户大户人家来了一个方阵手持兵刃穿着铠甲的人，他们一哄而至，见人就砍。令狐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飞溅起来的血浆，这些血在地面上汇集成河流灌满了整个院落。令狐斐大概是唯一逃出来的幸存者，所有的记忆在血色中灰飞烟灭，他的生命好像断了一截，从家乡再回到家乡，中间的那几年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他回到家才忽然想起来肖一指找他家借用的东西到现在都还没有归还，算起来，距离他许诺要归还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了。

　　柳如燕刚刚夺刀回来没多久，就听到肖一指放出消息说要灭了城中黄氏一族，黄氏一族这些年在朝中一派的支持下，已掌控了整个东川以及周边，他们制定的政策让整个东川生活富足，人民安康，得到了大家的拥护。听说黄氏一族权利不断扩大，甚至已经有了调动部分兵权的能力，不知道肖一指和黄家有何仇怨，竟妄想灭掉黄氏一族，哪怕他是江湖中最令人恐惧的恶人，也没人能信。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云也很厚，黄宅戒备森严，但潜进黄府对柳如燕来说却并非难事。这户人家比南川的那户大了十倍有余，一走进这户人家 ，令狐斐的神经就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们趴在正房前的树丛里，周围蚊虫飞舞咬了令狐斐一脖子包，肖一指却始终没有出现。就在柳如燕不耐烦的时候，隔着几栋房子，花坛，亭子流水，令狐斐听到了金属摩擦震耳欲聋的声音，月光反射在银黑色盔甲上，半边天被映得乌亮，和那晚的南川一模一样。

　　几个方阵手持兵刃穿着铠甲的人鱼贯而入，他们步伐整齐，掷地有声。巨大的恐惧向令狐斐席卷而来，缺失的记忆就像黑洞中突如其来的浓黑烟雾，将他一层又一层包裹了起来。
　　南川的血海向他扑面喷涌而来，他起身举剑去挡，这是他第一次抽出他的宝剑，利剑出鞘，闪出一道寒冷的银光，似化作一片剑雨，将血海挡在了剑气之外，令狐斐的眼中印着血海，变得一片血红。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掌力范围内的人冲向四面八方，利剑似是有灵性，四下翻飞，血海翻起新的波涛，像是要把整个庭院扑倒。
　　柳如燕忙抓住他的手臂，“既然不是肖一指，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不如跑吧。”
　　令狐斐在血海中渐渐窒息，他的耳中好像也灌满了血水，让他无法辨清周围的声音，混沌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空旷的远方，带着一丝沁凉。远方是一棵巨大的蓝花楹，紫色的花瓣如疾雪般飘落，前面的海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天与海的尽头月亮比太阳还要耀眼，海平面上渐渐泛起些亮光，它们就像小小的蓝瓶僧帽水母，却泛着柔和浅黄色光芒，跃出水面，向天空飘去。
　　一阵风吹过，紫色的花瓣和金黄的水母卷出一根闪着白光的利剑，刺目的光亮穿过他的大脑，令狐斐忽地回过神来，“好，我们跑吧。”

　　令狐斐剑术了得，轻功却差得很，柳如燕在前面身轻如燕，他在后面跑到气喘吁吁。柳如燕等了他数次，终还是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他只觉得一股劲道将他拖向空中。柳如燕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飞上屋顶，疾步向前，令狐斐听得耳边阵阵疾风，房影树影急速向后倒退着，只有柳如燕在他身边，她的头发抚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心中有些痒。
　　柳如燕带着他，三步两步就登上了东川最高的那座塔，月亮似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柳如燕继续向前，却脚下一滑，即将跌落塔下，此刻令狐斐却是站得正稳，于是他用力拉她，巨大的回冲力，将两人双双推向反方向，从塔端飞旋而出，令狐斐忙伸手抓住塔上飞檐，两人才不至于从塔顶掉下去。
　　柳如燕抱着令狐斐，令狐斐抓着飞檐，两人就这么在塔上挂着，仿佛塔顶串着的一串铃铛。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止了，数展孔明灯停在他们周围，印在柳如燕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她的鼻息喷在他的脸颊上，他想亲吻她的额头，可他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整个东川的夜景落入眼底，令狐斐觉得东川美极了，他们说的没错，东川是一个梦想之城，每个人此生都应该来一次。
　　“柳如燕。”令狐斐看着柳如燕的眼睛，“很高兴能认识你和你结伴同行。”
　　“什么意思？”
　　“我快要抓不住了。一会儿我把你往塔里荡，你轻功好，一定可以找到地方落脚。”
　　“那你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不然我们俩都得掉下去。”
　　柳如燕看着令狐斐，她的眼中闪烁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她忽然笑了起来，“真不知道应该说你聪明还是蠢，你往塔里荡的时候同时松手，我一定会接住你，我们都会没事的，相信我。”
　　他当然相信她，令狐斐从来都相信柳如燕。
　　柳如燕在踏到下一层塔顶的同时跃起抓住令狐斐，并侧身踏向飞檐。风卷动着柳如燕的头发，吹得她的衣裙猎猎作响，东川的河边还有人在放着孔明灯，就仿佛黄家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令狐斐和柳如燕走向河畔，他们也像河边的那些人一样，点燃一盏孔明灯，看着它飘向天空。
　　劫后余生的感觉，真好。

　　那晚之后，令狐斐的心中就生了些异样，他直视柳如燕的时候总有些慌乱。柳如燕的话也少了很多，两人经常默默无语，只是肩并肩走着。令狐斐想，可能柳如燕觉得他拖累了她，如果不是要带着他一起逃，她就不会经历那场凶险。
　　令狐斐自顾自走着，完全没有发现柳如燕早已经停下了脚步。
　　“令狐斐。”
　　令狐斐转回头，才发现她已经落下他很远，她很久没有说话，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河水泛起波澜，等着蜻蜓飞了又落。
　　“我不准备报仇了。”她说。
　　山涧的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我心中生了欢喜。”
　　她似乎扬起了一丝笑意，又似乎没有笑。
　　柳如燕说完，把手中的弯刀插进河涧边细小的石砺里，“这把刀，送给你，你要好好保管。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已经学会了怎么用它。”
　　柳如燕右脚点地，腾空而去。令狐斐想要去追，却早已寻不见她的踪迹，只有石砺中插着的那把圆月弯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映着河水，映着灌木，映着他的脸。

　　这把刀很重，令狐斐每天都要用好几层麻布把这把刀包裹严实，他背着这把刀行走江湖觉得很累。他有时候也会怨念，为什么柳如燕给了他刀，却不教会他如何使用。
　　他忽然倦了，有些走不动了，也许肖一指的那个物件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他每天都在想柳如燕的话，她说她不想报仇了，因为她心中生了欢喜。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欢喜，可以让她忘却上下八百口的仇恨，他想问问她。
　　柳如燕的刀用的是上好的黑曜石，它被铸造的像镜面一样亮，她每天都会精心擦拭，她的脸倒影在乌金刀面上，他觉得很美。
　　令狐斐举起弯刀，刀很重，他持着都吃力，他不知道柳如燕是如何运用自如的。弯刀在阳光下发出五彩眩光，正是那晚梦中的弯月。他的双眼被弯刀的光芒眩得有些模糊，她的脸在他的记忆中已渐渐模糊，他只记得她笑起来的双眼就像弯刀一样明亮。他转动手腕，手中的弯刀不受控制地旋转了数圈，差点飞了出去。

　　他明明使的是剑，可她为什么偏让他学刀。他也练习过使用这把刀，但总不得章法，有时还伤了自己。
　　他想寻到她，这次定让她教会他怎么使刀再走。
　　还有，看到她的第一件事，他要问她，“柳如燕，你的心中到底生了什么欢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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