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例非礼

　　经上次绝巷一遇，已过三日。
　　这几日，康乐一直被困在钟家姨目的魔爪下，竟没有一刻脱得开身，那关于“景”的后续调查也就这样暂时搁浅了。
　　第四日晚上，康乐正在自己的厢房打谱，那钟家姨母突然造访，还好她今日也安分在家，不然她时不时钻狗洞出去玩的事就暴露了。
　　康乐起身行完礼，替客人斟了茶，万事妥帖后才问道：“姨母晚上找我是为何事？”
　　林玉娘不紧不慢喝了茶，半睁美目，将康乐的屋子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无半点可指摘的地方，才开口道：
　　“前几日一到入定时分，你就熄灯就寝了，今日怎么有闲情打起了谱？”
　　那还用问，自然是装的！
　　其实仔细看康乐的手就会发现，她并没有在认真打谱，而是在棋盘上摆花阵呢！
　　这些康乐自不敢只说，只是道：“姨母有所不知，前几日康乐身体不适，疑似旧病复发之兆，才会早早歇息。
　　“不过姨母不必担心，我现在已经全好了。”
　　林玉娘看着她弱不胜衣的模样，心里生出些怜惜，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道：
　　“身体不适一定要和我们说，我和你姨夫把你接过来就是为了能够好好照顾你，你不要老是把话都憋在心里，总想着一个人扛。”
　　林玉娘这番话说的极为诚恳，康乐也不是不明白姨母的心意，可感动刚泛上心头，就听林玉娘又说：
　　“昨个夏儿在后门找到了一个狗洞，康乐你对此有没有什么头绪？”
　　夏儿是林玉娘身边的女使，以一双锐目和忠心耿耿著称，呵呵，康乐见识到了。
　　她很快把那点感动收起，心虚道：“回姨母，康乐没什么头绪，也没见家里有人养狗，怎么就出现了个狗洞呢哈哈……”
　　林玉娘极不信任地瞥了她一眼，道：“今夜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姨母居然会在钟家夜禁之后带她外出，事出反常必有妖，康乐不禁感觉脊背生起一股恶寒。
　　此行必定凶险。

　　康乐没想到她这位姨母会违反钟家夜禁的规矩，要知道，这规矩还是林玉娘由偏房抬为正室后没多久，自己立下的。
　　她更没想到的是，林玉娘带她去的地方，是苻阳县第二著名的不夜之地——漓江边上，名为“烟柳画桥”的风月场所。
　　她在这里看到了不输皇宫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人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好物，珍馐美撰；还有世间最美的杨柳酥腰，鸦鬓桃腮。
　　耳朵听到的，有闻名才达的凄慈赋歌，有娇娃美人的吴侬软语，也有好色之徒的浓情艳调。
　　笙箫羌笛，琴瑟琵琶，从江南到塞北的竹管弦器，在这里响了个遍。
　　这里集结着风流倜傥的才子，多愁善感的佳人，是阶层跨度最大的汇流之地，也是易生爱恨贪痴的多情之地。
　　康乐在这一派风光中左顾右盼，竟也理解了钟姨夫纳十几房美妾的心理，当然这类行为还是不值得提倡的。
　　她看到林玉娘与一鸨母模样的女子交谈过后，就径直往烟柳画桥的二楼走去。
　　康乐本想趁着混乱偷偷溜走，可每次她一准备行动，林玉娘就会像是有读心术一样，转过来瞪她一眼，她也就不好遁走了。
　　比起人声混杂的一楼，烟柳画桥的二楼则更安静，也更雅致一些，每间雅间的外饰都风格各异，颇能让置身其间的人感受移步换景的美。
　　康乐随着林玉娘在竹舍雅间停下，在进门之前，她看见林玉娘从大袖中取出了一根展开有七八尺长的鞭子，鞭子上面还有着歪歪扭扭的倒刺。就是隔着衣服挨上一鞭，恐怕也得皮开肉绽。
　　究竟是多大仇多大怨，才会把这东西带过来？康乐有一点好奇，莫非是林玉娘再也忍受不了丈夫的多情，终于要与之大打出手了？
　　然而并不是，雅间的门一推开，康乐看见了一幅根本意想不到的画面。
　　一名梳着女髻，抹着浓妆的艳丽男子，正把她的亲亲表弟钟景宁抱在怀里。
　　不对，再看一眼，原来不是抱在怀里，而是在教他弹琵琶啊，还好还好……个屁啊！
　　他们两个这个样子，很难让人信服这不是他们之间增加趣味性的小游戏。
　　“钟，景，宁！”
　　林玉娘往地上跺了一脚，整个二楼的地面都连着颤动了起来：
　　“你才多大年纪，竟也做的出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平常学个什么都学不进去，学起你爹眠花卧柳，今红明翠来倒是挺快的。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和你爹一个德行，哦不对，你比你爹还厉害些，你爹只是睡睡女人，你呢，你……简直是不知羞耻！”
　　若是怒火真能够燃烧起来的话，那这整个烟柳画桥都将不复存在。
　　康乐看到钟景宁朝她挤眉弄眼，明白他这是在求救，毕竟是自家表弟，不能见死不救。
　　她从发钗上取下一颗珠子，用手指把珠子弹向钟景宁的方向，随即琵琶响起“铮”的一声，打断了林玉娘的骂语。
　　康乐移步至钟景宁身边，将抱的难舍难分的两人拆开后，拿起那面琵琶，夸张地说：
　　“真是少见，是五弦琵琶呢！我原以为五弦琵琶的技法早已失传了，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弹奏的人。”
　　她转而低头，轻声问钟景宁：“你怎么回事啊？”
　　钟景宁小声回应道：“我真的只是在学琵琶而已，阿姊千万救我！”十五岁眼眸里闪射出天真的光芒。
　　康乐替钟景宁解释道：“姨母，我们都误会了，宁宁只是想学琵琶而已。”
　　她故意把声量抬高，对钟景宁道：你若是想学，请先生到家里教不就好了，何必……”
　　“够了！”林玉娘把手上的鞭子甩得“噼啪”作响，环绕在其身边一圈的竹节装饰，尽数都被拦腰折断了：
　　“你们两个别给我一唱一和的，今天他能进了这里，明天他就能住在这里。
　　“我才不管什么理由，钟家男子绝不能进勾栏瓦舍，这是钟家的规矩，凡违反规矩的人，都得受罚！”
　　康乐终于明白林玉娘要她也来的缘故了，林玉娘是在借钟景宁杀鸡儆猴，对她进行旁敲侧击。
　　与其说是钟家的规矩，不如说是林玉娘自己的规矩。
　　因为守不住丈夫的心，所以只能把精力和愤怒都倾注在管束晚辈身上，订下这些条条框框。
　　康乐很尊重林玉娘这位长辈，只是林玉娘的某些做法，她不能苟同，她道：
　　“姨母不觉得自己太蛮不讲理了些吗？宁宁他是有错，可也没必要受这么重的刑罚吧？”
　　林玉娘见康乐忤逆，更加怒不可遏，扬起鞭子就往康乐，也是钟景宁的方向挥。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康乐未能躲闪，只听鞭子落在肉上的声音，但她却没感觉痛。
　　“宁宁？”
　　原来她没感觉到痛是因为钟景宁在最后一刻挡在了她面前，鞭子没有落在她身上。
　　可是钟景宁就惨了，他硬生生挨下了林玉娘全力一鞭，从手臂到腰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钟景宁明明自己痛的不行，却还是先向康乐道了歉：“对不起阿姊，把你也牵连进来了。”
　　见儿子伤成这样，林玉娘脸上竟有了点喜色，她道：“这才有点钟家男儿的样子，不过这逾矩的三十鞭，我可是一鞭也不会少。”
　　康乐很是费解这种行为，执意要制止林玉娘，钟景宁拉住了她，道：“阿姊，母亲要打我就让她打好了，不然这事永远不算完。”话里满是无奈。
　　钟景宁是个孝子，不管是处理与自私的父亲之间的关系，或是处理与暴戾的母亲之间的关系，他总能做到尽善尽美。
　　这份尽善尽美，是他用无数次的妥协和服软换来的，他与父亲母亲之间的和谐，是牺牲自己的个性得来的。
　　林玉娘不明白个中缘由，还在为钟景宁的顺从而沾沾自喜。她唤来女使夏儿，要送康乐回家去。
　　康乐原就寄人篱下，也不好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能顺了林玉娘的意。
　　可当她刚走出竹舍雅间，就恰好碰上一楼有醉酒的世家子弟在闹事。
　　只见一楼正堂水池旁，一名衣着不凡的青衫男子，正狠狠拽着一位唱曲儿姑娘的手腕，仿佛要将那只纤纤玉手扯断他才肯罢休，丝毫不怜香惜玉。
　　烟花柳巷之地，难免会有人事摩擦，而一旦发生这种事，手无缚鸡之力的章台女子往往遭难。
　　为此，古周律例还特定将青楼经营纳入合法范畴，规定县衙有义务派人保护青楼倌人们的人身安全。
　　虽说娼妓合法容易助长买卖子女的风气，招致道德滑坡的结果，但就无法禁绝淫类的当下而言，这是最好的办法。
　　眼见花容月貌的姑娘哭的梨花带雨，可碍于青衫男子的身份，始终没人愿意上前帮忙。
　　康乐想要帮那个女子，毕竟她也算是先帝亲封的县主，又有定远侯之女的身份加成，四大顶级世家之一的李家为靠山。
　　这世间，没有比她更适合为他人出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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