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

　　韩志远走在街上，人已不多了，暮色四起，鸟雀归林。
　　他突然驻足，猛得回头，却看到身后的街道空空荡荡，最后一辆汽车已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今天不知为何，人们早早归家，没有在外头逗留。
　　韩志远加快脚步，可身后似乎总有人跟着，回过头时只看见了自己长长的影子。一道黑影飞快的从老口闪过，消失不见。
　　韩志远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他没有再停留，方向一转，拐进了北街的酒楼。
　　热气氤氲，桌上的羊肉火锅雾气腾腾，弥散开来，眼前的景物成了大片大片柔和的色块。
　　放眼看去，容桌上坐的不是高官就是那些留了八字胡的洋人，谈笑风生，吃得满嘴流油。一个日本人喝多了酒，双颊泛红，摇摇晃晃站起来，肚子挺起，用洋里洋气的汉语说：
　　“天皇高兴，你滴……才有福气来吃酒，那些个刁民……大大的坏，到时候占了这地，让他们做咱龟儿子。……”
　　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不知有谁喊了一句：
　　“龟孙子！”
　　日本军官以为这是在附和自己，满面红光的回答：
　　“唉，是滴。”
　　日本人接着笑，桌上的几个伪满高官听懂了，笑容僵在脸上，抬头横扫了一眼酒楼大厅，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又低下头去。
　　“掌柜的，来一碗烧酒。”
　　韩志远倚在柜台边，碰巧听到了这段对话，嘴角微不可见的弯了弯，心里却极不是滋味。
　　伙汁很快就端来了一碗涵。
　　酒液泛黄，略有些混浊，盛在缺了口的瓷碗里，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液面上飘浮着的一个大泡沫，不知为何猛得碎了。浊酒晃动，映不出他自己的影子。
　　这个时候有酒就不错了，外面还在打仗。
　　韩志远想。
　　再说，那些“金樽玉酒”不就是要给坐在里面的“达官显贵”吗？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几枚钱放在桌上，转头离去。
　　出了酒楼没走多远，宋卓又就看见，路边老口处坐了一名蓬头垢面的穷人，正裹着薄薄的衣衫在黑暗中发抖……
　　韩志远平时不喝酒，又或者说，他酒量极差，但不知为何，今天他偏偏有了一种想要一醉方休的感觉。
　　全身上下的血液慢慢沸腾，飞速涌向大脑，韩志远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奔跑，想开枪，好似这样，心中的怒意才能释放。
　　不，不能！
　　他告诉自己。
　　现在还不到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夜里气温骤降，大雪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悄然落下。一轮残月爬上枝梢，又被云吞没了……
　　韩志远加快脚步，消失在道路尽头。
　　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几乎将这个小城走了一遍，身后跟着的人似乎才被甩了，韩志远掀开帘子踏入地下党那个破败而又隐蔽的小院时，月亮已升至中天，万籁俱寂。
　　陆贵平的卧室兼书房里还亮着灯，韩志远抬步走进去，正看见陆队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听到响声，他抬头，见是韩志远，眼睛一亮。
　　“你可算回来了，警察厅看守太严，你被拉走，我们根本得不到消息。进展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韩志远想了想：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陆贵平在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茶，叹息道，
　　“说好消息吧，现在我们是经不住任何一个坏消息了。”
　　他碰上韩志远疑惑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还是说道：
　　“前线因为战略失误，连续几场败仗，又要退了。”
　　韩志远听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好消息是，那个特务科科长邀请我参加特务科。”
　　陆贵平猛得站起来：
　　“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万一暴露……”
　　“但她把我认成了我哥，这是坏消息。”
　　韩志远接着道。
　　陆贵平沉吟片刻：
　　“你哥？韩志鸿？江雪和你哥什么关系？”
　　“具体不清楚，但好像是之前认识。”
　　“你有把握吗？”
　　陆贵平突然问。
　　韩志远的心一坠，浑身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已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好久，可一直不敢落地。
　　“有，”
　　他坚定不移地回答，握紧了拳头。
　　陆贵平看了他好久，一直没有说话。
　　“江寒呢？”
　　韩志远问。
　　“还在外面执行任务，再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怎么了？担心啊！平时你对他跟个亲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真是兄弟。”
　　韩志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把嘴闭上了。
　　这个夜晚，房间里的灯就没有暗下来过。陆队在这间小屋中召开了党紧紧会议，最终决定——兵行险着，将错就错！
　　“志远，到时候我会派江寒或赵青冥和你接头。”
　　“知道了。”
　　“注意隐蔽，万事谨慎。”
　　“我会的。”
　　“小心行事，还有，活着回来。”
　　“是，保证完成任务！”
　　“记住了啊，不仅要完成任务，还要活着，我不要那什么以死明志的英雄主义。”
　　“是！”
　　江雪一整夜都待在警察厅，使得杜预战战兢兢，既不敢先走，也实在不能陪着上司一起等，万一有个什么事，这就算自己的失职。失职这件事放在其他人那里顶多给个处分或降职，但在这位科长面前失职的后果他是想都不敢想。
　　疯批不可怕，可怕的是思路清爽，高智商且会玩弄人心的疯批。
　　今天晚上江雪的脸色一直不好，杜预算是深刻体会了一把“伴君如伴虎”的感受。
　　警察厅虽然灯火长明，但深夜时分还是寂静的可怕。
　　走廊中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敲了敲门，然后门被拉开。
　　两人齐齐抬头望向门口。
　　门口却不是韩志远。
　　径在门边的男人个子高挑，一副金丝边的眼睛架在桌梁上，颠有几丝……“斯文败类”的感觉。
　　两人的脸色又齐齐见暗下去.
　　裴政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表，目光又落回江雪脸上，语气里带上口若有似无的嘲弄：
　　“江科，这么晚了，还没走啊？”
　　江雪站起来：
　　“裴先生也没回去，看来也沉迷工作，彼此彼此。”
　　裴政看了一眼站在一边，像根杆子一样竖的笔直的杜预，笑了：
　　“你下班吧。江科忠于工作，你不要回去吗？”
　　杜预如获大赦，但还是确定了江雪并没有表示反对，这才退出去，临走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在警察厅，谁都知道，这位裴政裴副厅长和他们的江科长极为不对负。别的先不说，光是这位的上位方式在江科长心是就是一根刺儿。江雪升到如今特务科科长的位置是靠自己的本事，而那一位则靠他那个有权有势的叔叔——伪满政府中手握重权的副司令兼警察厅厅长，汪丘。
　　拼家世很爽，一直拼一直爽，可江雪才不管他爽不爽反正从始至终一句“副厅长”也没叫过。
　　“江科，你这几天挺忙啊，我也有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江雪冷笑。
　　“我哪里像裴先生你，每天电话不用接，会不用开，更不烦心那些犯人，好生清闲。”
　　“江科今天火气挺大，不如去我叔叔那里坐坐，喝杯茶，静静心。”
　　“大可不必。”
　　江雪像是根本没听出来他话中的意思，自顾自地擦着手中的一个小瓷茶缸。
　　“对了，还有件事。”
　　“有什么事还需要您亲自来一题？我洗耳恭听。”
　　“下个月汪厅长四十八岁寿辰，让我转告你，让你务必前去。”
　　他向前一步，凑到江雪面前，嘴角上扬：
　　“有交际舞会，我倒可以帮你介绍几位军官，必竟你也二十九了……”
　　“用不着您废心。”
　　“和你这种聪明人讲话就是方便。”
　　裴政推了推眼镜，
　　“你一个女人，还是找个依靠，相夫教子比较好。”
　　“裴先生的意思是……”
　　江雪停顿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一样，轻声笑了起来，
　　“我们女人天生就比不上你们男人？”
　　“那倒没有，可你看看整个东北的女子，有哪一个如你这般手握重权，呼风唤雨……”
　　“裴先生说话还需注意一点。”
　　“不服？那不如我们试试身手？”
　　江雪脸上的笑愈加浓愈：
　　“可以啊。”
　　话音刚落，她便灵巧的一闪。
　　裴政的拳法虽不带杀意，却招招狠利，速度极快，江雪闪身躲过，长腿一勾，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裴政皱了皱眉。
　　“你的身法也不怎么样。”
　　江雪停下来，抱了抱拳。
　　“刚才承让，怎么？伤着了？需要我叫人送你回去养伤？”
　　裴政没有回答，顿了一顿，随后一掌裹挟着雷霆之势，呼呼打来。
　　江雪转身，原本挽起的头发在这个时候散了下来，微卷的发丝飞扬，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遮住了她的视线，然而耳边并没有传来呼呼的风声。江雪的身形停顿了一下，她突然感觉到房间里静的可怕，扭过头，却看到一个人抓住了裴政的胳膊。
　　“你是谁？怎么进来都不知道敲门！”
　　裴政的声音里带了丝丝怒意，挣扎了一下，却并没有从那人的手里挣扎开来，手臂上泛起了青筋。
　　江雪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直起腰，看向门口的人，眸子亮晶晶的。
　　“你松开！”
　　裴政已经有几分气急败坏，像极了炸了毛的狗，江雪忍不住笑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胡作非为！”
　　男人猛的松开，裴政踉跄一步，扶上墙。
　　“我是韩志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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