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楼的传说

　　红姨随陆夭在热闹的街市一路走走停停。街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宽敞的主商道上铺面林立，有酒肆、茶楼、胭脂铺、客栈、裁衣店，有古董店、当铺、药铺、酒铺等等，陆夭不知疲倦的东看看西瞅瞅，全没有半点在家宴客的囧样。红姨紧紧跟在她身后，吃她咬了一半的麻团，啃她想要扔掉的半根糖葫芦。她很满足，能遇上这么个神经大条，不随意打骂下人的小姐是多少丫头仆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麻团和剩下的糖葫芦是小姐看她发馋，特意留给她吃的。她边吃边听小姐叽里咕噜说个没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红姨走在四岔路口，正要步下十几级台阶时，突然身上一阵剧痛。不知怎的，她整个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倒下，正当她愕然之际，看见台阶下百米远的地方有十几名家丁大呼小叫的朝她围拢过来。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见，浑身疼痛难忍，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禁哑然，自上而下五个殷红的血洞正在往外流血。她眼前一黑，重重的倒在地上。
　　这本书有点意思。她翻过一页纸，轻呼一声：“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喜愿在每个可能的出口朝外张望，闻言问道：“怎么了？”
　　“你看这里写着什么。”她将书页面对他。
　　他刚看见书页上的一行字时，大声惊呼：“别念。”
　　“她的名字叫羽双音。”羽双音没听清他的话，读出了书页上写的一行奇怪的句子。下一秒，不知怎得，她同书本上的红姨一样重重的摔倒在地。
　　喜愿慌忙跪地，扶起倒下的羽双音。“糟糕，晚了一步。”他拾起掉在地上的《传说集》紧紧捏在手里。刚才明明已经将我的血灌进她嘴里，怎么还会被“魔”附身，这姑娘体质太弱，吸“魔”一流，连我的血也不起作用。赶走一只，又来一只。这地底黑暗阴寒，不知藏着多少“魔”头。
　　让你不要乱翻乱拿，这下可好，招来“朋友”了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好”地方，连书里都藏着这些难缠的“玩意”。
　　羽双音双眼睁开，看见自己被喜愿抱在怀里，高兴地忘乎所以，双手环抱喜愿，在他背上乱摸。喜愿感到一阵恶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抓住羽双音的手臂往外推，右手一掌拍在她脑门上。羽双音脑瓜子嗡嗡作响，一秒不到的时间又活跃起来，抱住喜愿的脸盘子一顿乱亲。喜愿忍无可忍，划破手指在她脑门上画了一个倒三角，倒三角中间画上一个大红×。羽双音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瞬间呆住不动了。
　　“让我看看，你的魂魄被‘魔’头拖去哪里了。”喜愿看完书页里的这段杂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红姨的怨气历经一个世纪也没消散。恰好被你这个傻瓜碰上，你可真够走运的。”这地下藏经阁也不知道何时会有人下来走一遭，我若是放任她不管，她恐怕百年之后会变成下一个红姨。一个大男人将人拽下来，又见死不救，着实不太厚道。可是，救了她不仅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还会大量消耗自身的元气。以后遇到强大的“魔头”要如何自保。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遇上这个不听话的姑娘，算我运气好。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截快要燃到头的蜡烛，用火折子点燃后放在身旁的空地上。他看着那截短的不能再短的蜡烛头喃喃自语：你可争点气，等我回来前，千万不能熄灭。我和她的小命就看你的了。
　　带血的手指照着她额头上的画符描了一遍，他左手握住羽双音的手，嘴唇轻轻的印在她额头的画符上。闪亮的光晕从她额间发射而出，照亮整间地下藏经阁。散射的光晕将两人笼罩住，刹那间消失无踪。地下藏经阁再度陷入幽暗与宁静中，只有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体雕像旁闪着一点微弱的光。

　　“羽双音。”
　　她睁开双眼时，吃了一惊，眼前围着一圈人头，个个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好像看见死人复活一般。
　　“红姨，你醒了。”陆夭喊道：“大夫，你快来看，她醒来了。”
　　大夫给她把脉，她好奇的东张西望，最后视线固定在一个满脸焦灼的小姑娘身上：“小姐。”
　　陆夭喜极而泣：“红姨，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刚才是谁在叫我。叫我羽……什么。我想不起来了。”红姨在恍惚中听见有个男人大吼大叫，叫的她心烦意乱。
　　“是我，是我在叫你。我们都在叫你红姨。”陆夭边说边指了指身后的下人们。“你再不醒来，我们以为你……。呸呸，你醒来就好了。”
　　“我怎么了？”
　　“你同我出去玩时累晕过去，你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出去玩。”陆夭笑看她。
　　红姨看着小姐的笑脸，放心的点点头。她眼皮打架，仿佛几日未眠似的，累的闭上双眼昏睡过去。
　　“大夫，怎么样？”陆贺渊问：“这五颗铁蛋打在男子身上都能要人命。红姨这回能扛过去吗？”
　　“现在不好说，她能醒来就有很大希望。只是后续要好生调理。”大夫道。
　　“劳烦您受累。”
　　“我先开几副药，三日之后若有起色，人多半能救回来。”大夫道。
　　“雅叔，跟大夫去抓药。”陆贺渊道。
　　由陆家家主坐镇为一个丫头请大夫出诊，红姨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了几个档次。下人们议论纷纷，红姨这回救了小姐一命，往后在陆家的地位怕是要超过老管家雅叔了。可是陆贺渊心里比谁都清楚，是带在红姨头上的这支金钗救了自己女儿一命。若五颗铁蛋射进陆夭身上，她的小命早没了。话说回来，还是红姨命硬，愣是让她捡回半条命。幸亏伤的不是陆夭，否则这喜宴变丧宴。陆家的运势将会一败涂地，再也难以挽回。
　　红姨这个丫头对陆家有恩，也算是陆家的贵人，往后得好生供着。也许她的存在影响着陆夭这一辈的运势。可不能让她出什么岔子。
　　陆贺渊招手吩咐下人几句话，下人点头，一溜烟跑出去。没过几日，雅叔双手捧来一个檀木盒放在红姨手中。一根亮灿灿的金钗出现在她眼前，红姨不解，问雅叔怎么回事。雅叔答：这是老爷赏给你的。你从小陪着小姐长大，尽心尽力服侍她，这是老爷和夫人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你拿着，我们下人也好有个盼头不是，指不定哪天雅叔也能给自个儿老婆子争回一个金钗子呢。
　　雅叔这么说，自然是看出老爷的用意。红姨只得笑着收下，不敢再有半分推辞。此后这根金钗日日戴在她发际，她成了所有陆家仆人羡慕的对象。
　　半月后，红姨奇迹般的康复了。她救主的事迹传遍乡野，来陆家替她说亲的媒婆竟比为小姐陆夭求亲的多出一倍。雅叔每次回禀老爷时都头痛不已，陆贺渊倒不在意，自己府上的丫头能得乡亲们青睐，说明他治府有方，用人得当。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嘱咐雅叔委婉的回绝媒婆就说陆夭身边没有比红姨更合适的贴身丫头，等陆夭出嫁后会替红姨的未来做打算。话没说死，意思却很明显，是个媒婆都有玲珑七窍心，马上明白了老爷的意思。小姐没出嫁，哪里轮得到丫头。一来二回，来说亲的媒婆自然就少了，也有好事的媒婆反倒张罗起替陆夭说亲的事了。可陆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家财万贯，真正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只手数的过来。能受得了陆夭大小姐脾气的少爷更是少之又少，普通人家的儿子谁敢往陆家头上想。这一等，转眼间陆夭就满十八岁了，来求亲的人家没有一家合适的。陆贺渊不急不躁，他的宝贝女儿怎能随意嫁人。怎么也得找一个满意的女婿，将来好继承自己的巨额财产。而且，当年用五颗铁弹重伤红姨的人尚未查出，他怎么放心将女儿嫁出去。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的过往，虽然敛财手段狠了点，但至少年年都让雇农吃饱，不至于饿着肚子为他干活。他出土地和农具，多收点粮食也是理所当然的。乡野里的地主们收的比他高两成的大有人在。他收的这些粮食算是对老雇农的友情价，总不见得让他做亏本买卖。府上百十口人等着这些粮食过活，他哪里能做这等活菩萨。让他想不通的是，那个伤人的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他亲自问过红姨，红姨支支吾吾回答不出。大夫说她惊吓过度，恐是将那段不堪的记忆抹除了。他又问陆夭，陆夭更是一脸纳闷，反问他道：不是沿海流窜进来的强盗所为吗？那些铁弹就是最好的证明啊。
　　他忧心忡忡的在书房里踱步，雅叔进屋收拾茶具，见家主如此焦虑，心里也跟着着急。他知道老爷不仅担心女儿的安全，更担心陆家，乃至整个陆姓家族的前途。
　　“老爷，是什么人盯上陆家了吗？”雅叔问。
　　自红姨受伤那日起，陆贺渊每日这个时辰都在书房转圈，他将及第宴的访客名单盘了无数遍，还是没能想出哪户人家是暗藏的凶手。这些乡里乡亲的客人，哪家不是与陆家有渊源的，平时有些小矛盾属实正常，从未有过要人性命的事发生。这次为何有人想取陆夭的小命。不是针对我，又是针对谁呢。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可再不能有何差错了，不然那位不许他纳妾的河东狮吼要发威了。
　　“雅叔，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河间蒋家可疑。”陆贺渊道。
　　雅叔记性一等一的好，老爷一说他就知道说的是哪家。“您是说坐在最后那十桌的人？可是他们一直等到晚上的宴席结束才离开，那时候红姨已经出事了。”
　　“宴席上没有人临时离开？”
　　“下午戏班子上台前，他们坐的满满当当一个不少。小六子还同我抱怨他们太能吃，连瓜果和蜜饯都被扫空了。”
　　“我记得另外十桌也是闷头吃饭，不像是来贺喜的。”陆贺渊道。
　　“那是京州关家，他们历来训练有素，出门在外只有主人说话的份。这般冷清倒也不奇怪。”雅叔道。
　　“陆家与这两户人家有何渊源，我怎不记得往年有走动过。”陆贺渊对家族事务的了解还没有雅叔清楚。
　　雅叔解释道：河间蒋家太老爷当年赶考路上遇见陆家老太爷，两个穷书生一路同行艰难的到达会试地点，却因为没有多余的钱财贿赂地方官导致会试误了时辰。蒋家太老爷回河间发奋读书，您太爷爷愤而弃学从商，积得了可观的家财。蒋家太老爷再次会试时得到老太爷的资助，一路官至尚书，两人交情笃深，书信往来不断。后来您父亲对蒋家后生那副官家做派颇有微词，来往便少了。可情谊尚在，做买卖的人谁不想搭上官家的人脉，所以您父亲终究是忍了又忍。但凡有大事都会发帖去请。他们也会派人来赴宴。
　　“难怪这些人面生的很。关家又是怎么回事。”
　　京州关家说来也与那次会试有关，老太爷因地方官刁难误了时辰错失会试，他一纸诉状告上府衙，府衙怕事情闹大，将诉状扣下不理。老太爷气得跳脚，立马动身上京告御状，还未跨出州界就被按在原地一顿暴打。在路边奄奄一息之际，被关家老太爷救助。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关家镖局住了一段日子，也是听了关家老太爷的劝告才放弃告御状的念头。之后关家镖局的生意越做越大，押镖的线路越走越远，有时也会替京城的主子们运一些见不得光的宝贝。所以家风日渐严苛，出门办事主人若不发话，下人轻易不开口。所以及第宴的清冷不像是刻意为之。
　　“把这两家排除出去，还有什么人要害陆夭。”
　　“剩下的人家多少都与咱们有生意往来，皆仰仗老爷您的帮衬。应当不敢对小姐下手。”
　　“有没有可能是敲山震虎？他们要打的人就是红姨，为了给我这个老头提个醒？”陆贺渊左思右想，头发愁白了数根。
　　“这段时日，小姐和红姨安然无恙，府内各项事务也井井有条，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老爷，会不会只是巧合，有人不小心伤了人，知道兹事体大不敢相认，趁没人注意躲了起来。”雅叔道。
　　陆贺渊想不到有其他可能性，微微点头表示肯定，心里存疑这五颗铁弹不是一般人能到手的。
　　“倒是有件事要向老爷禀报，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你说。”
　　“老爷您给红姨配了单独的房间，每年还给她添新衣。红姨去裁缝铺改过几次衣服。我听下人们议论红姨似乎与裁缝铺的伙计对上眼了。”雅叔道。
　　“哦，竟有这事？”陆贺渊坐在扶手椅上，望着桌上的砚台想了片刻：“原本想让她随陆夭跟去婆家伺候。可眼下，陆夭连个合适的郎君候选人都没着落。她倒给自己找好了。”
　　“老爷。”雅叔小心翼翼道：“老奴还听说小姐似乎对那伙计另眼相待。”
　　“什么。”陆贺渊坐不住了，老脸板正拍案而起：“我陆家的女儿怎能找一个裁缝铺的伙计！”
　　“老爷，您别激动，这是老奴道听途说罢了。”
　　陆贺渊气得胡子乱飞，瞪眼道：“给我好好查查。两个人都给我盯紧了，她们有任何关于那名伙计的言语和行动，给我一五一十的记录下来。红姨不要紧，我的夭儿可不能做出什么混账事。另外，女大不中留，她也该出阁了。既然河间蒋家和京州关家与我陆家渊源颇深又门当户对，不妨试探一下，你去给他两家送帖，就说小女顽劣，至今未婚配。我陆贺渊为求亲上加亲，愿意以陆家的一半财产给小女做嫁妆，若是女婿愿意，将来可以接手陆家的贸易商路。”
　　“老爷，您这是……”雅叔惊奇，老爷竟然将陆夭的婚事置于整个家族的利益之上。
　　“你以为我老糊涂了？蒋家三代为官，那是何等的光耀。关家虽然做的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买卖，蒋家何尝不是。我陆家的商路若能搭上关家镖号的印记，往后的路是不是能走的更远更顺畅？”陆贺渊两眼放光，仿佛看见自家商号的标识行走在异域的情景。
　　“老爷深谋远虑，这么说来京州关家恐怕更合老爷您的心意。”雅叔偷笑道。
　　“如果那五颗铁弹是他们两家中的一家射出的，夭儿嫁过去会不会凶多吉少。”视财如命的陆贺渊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
　　“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是他们两家所为，而且有您的万贯家财作保，即便是他们做的，日后也绝不会为难小姐。”雅叔眼底射出精光：“蒋家虽然三代为官，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事处处得守规矩，家财恐怕比不上老爷的十分之一。关家常年走镖，每走一趟镖都心惊胆战一回，能与老爷您结成亲家给他们谋条后路，想必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我看他们没有儿子也能给您凑出来一个。”
　　陆贺渊听他这么一说，乐得合不拢嘴。
　　姜还是老的辣。雅叔不愧是陆家的老人，不但精于处世，更善于算计，对蒋关两家的家底和现况摸得一清二楚。拜帖寄出两周后便送来了加急的回帖，两家皆有意结亲，择日挑选适龄男丁后正式拜帖而来。陆贺渊拿到回帖后愣了愣，没想到自己送不出去的女儿竟然成了两家争抢的香饽饽，说起来给官家做事倒不如他这商人来的舒坦。
　　在陆贺渊为陆夭的婚事打点的同时，陆夭也没闲着。她每隔几日拉着红姨往街上跑，前几年红姨中弹之后消停了一阵，后来憋不住自己的性子，带着小丫头偷溜出去几次，每次都全须全尾的回来，胆子便大了些。这些年过去，红姨受伤的事情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伤不是落在自己身上，她哪里晓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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