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晚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来到20:20。

　　我从床上起身，来到书桌前，将照片摊放在玻璃桌面上，用手细细抚摸。它历经十载光阴，多有褶皱，因为这些褶皱，我非但不觉得粗糙，反而更像是摸到了照片上那五张有棱有角的笑脸，似乎还触手生温。

　　回忆就从这一刻开始。

　　09年我大学毕业，和许多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一样，毕业就面临着失业。

　　失业在家三个月，三个月来无所事事，一个人能无所事事三个月，但总不能一辈子。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那年的十月，我只身一人来到岛城，之所以来岛城，我是听说岛城是北方第三城，我想既然要往高处走，还是选一个高一点儿的“山”来爬。

　　岛城的火车站临近海边，海岸线曲折漫长，伸长了脖子也望不到头儿。沿海一线高楼也鳞次栉比，远远的延伸过去，直至目之所及。一边是大海，一边是高楼，海面上泛起的烟波，直将远处的高楼也淹没。

　　拖着行李箱，沿着岸堤走着，对于这个繁华又陌生的地方我有些无所适从。那年的我刚从校园走出，虽已走出了校园，可还像校园里的孩子一样，身子尚未长成。一米八的身高却只有一百二十斤，穿上衣裳，像是田地里的稻草人，风一吹，人也跟着往风吹去的方向歪斜。

　　十月天里，夏意已退，身边人流如织，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喂海鸥，也有人在海里游泳。身边都是人，到了这似乎只是来看人。

　　我不知道去哪，只这么漫无目的的走，好在这里只有两条路，要么往前，要么往后，我既然是从后面来，那就只有接着往前走。

　　走了一阵，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惊叫一声：“妈妈，那里有人跳海！”

　　我听说有人跳海，心里一紧，回过头去，但见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一手指着远方，回眸瞧着她跟前的妈妈。我顺着小女孩手指指向瞧去，见远处岸堤上，一个黝黑的身子一跃而起，扑通一下，跟着海面上泛起一片水花。瞧过之后，我心里知道，这当然不是有人真的在跳海。

　　好奇心起，我还是走了过去。看人“跳海”，总比看来来往往的人有趣。

　　“扑通，扑通”一个接着一个，十几个年过半百的人个个都身子黝黑，他们从岸堤上鱼贯而跳，有的向前跳，有的翻后跳，甚至还有的能在空中翻个跟头，引得围观人众一阵阵叫好。

　　一阵叫好声中，一个声音忽然不合时宜的说：“这岁数了，这么闹腾，可别出什么事儿。”

　　水花过后，一个人头忽然从海面上冒出，他寸长的头发灰白一片，嘴上未说话，先吐出一口海水，跟着嘴角一扬，轻蔑的说：“跳个水，能出什么事儿？我从八岁就在这儿跳水，一跳就跳了六十年。嘿嘿，往后我还能再跳个二十年。”说话一口当地口音。围观的游人一阵啧啧称奇。

　　“扑通”一声，又一个水花，跟着一个脑袋也浮出水面，这是一个大妈，这大妈虽穿着泳衣，戴着泳帽，但皮肉松弛，显然岁数也不轻。她浮在水中，一口当地方言，说：“大海给咱们吃，给咱们喝，感激还来不及，能出什么事儿？”她喘了口气，又说：“这儿的人，八岁就会游泳，在这儿跳了几十年了，也没听说出过事儿。”话音一落，四下的游人更是一阵叫好声。

　　“扑通”一声，水花过后，一个人头也冒了出来，他不光头发花白，胡子也灰白，他一张嘴，嘴里牙齿零落不堪，看样子已到耄耋之年，他咳咳的一声咳嗽，跟着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说：“出……出事儿的都是……是外地人那些旱……旱鸭子……”

　　水里那大妈也一阵摇头，说：“是，外地人不知深浅，只瞧咱这风景好，他们哪里知道这片海里哪里有礁石，哪里又有暗流？”

　　游人中一个戴着眼镜，一身上班族打扮的人指着跟前的这片海，说：“这里是不是就安全？”

　　头一个跳进海里的大爷，这时湿着身子踏着石阶走上岸堤，笑着回了句：“安全，咋不安全？海水养人，下面全是细沙，嗨，游一游，活到九十九。”大爷笑过，跟着又问向那上班族的人，说：“年轻人，你会游泳不？”

　　上班族的人说：“游泳我当然会。”

　　大爷嘿的一声，说：“那你敢不敢跳？”说话间不忘往海里一指。

　　上班族的人不假思索的说：“有什么不敢？”他沉吟一会儿，跟着又摇了摇头，说：“不过……我不跳。”

　　大爷嘟囔着：“敢跳又不跳，敢情还是胆子小。”跟着他大嚷一声，说：“这淹不死人——”他声音一高，似乎在嘲笑这上班族的人胆子小又爱说大话。

　　上班族的人如何听不出大爷的弦外之音？但见他解释说：“我不跳，只因我没那闲情逸致。”

　　大爷一脸不解，说：“闲……闲什么致？那是啥玩意儿？”顿了顿他又问：“那你啥时候有那闲……闲致？我等着！”

　　上班族的人托了托镜框，跟着一脸茫然的说：“那可难说了，我得先干上几年，干上几年买个车，买上车还得再买房，有了车和房，我就不用像现在这么累了，那时候说不定还真有心情跳了海里游上一游。”

　　那大爷似乎听不懂，直愣愣的瞧着他，最后终于开口问他：“跳……跳海游个泳，和……和那车啊房啊有什么关系？”

　　上班族的人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撂下一句话，说：“我们外地人和你们当地人可不一样。”

　　大爷还是愣愣的听不明白，直嘟囔说：“外地人和本地人还不都是人，有啥子不一样？”跟着他又一头扎进了海里，这个问题似乎他想不明白，也似乎是他不愿去想，他脑中的想法似乎是：“费那神儿干什么，哪有跳海来的痛快！”

　　瞧着他们一个个身影跳进海里，跟着“扑通，扑通”的声音不绝，我自问了一句：“要是教我跳，我跳不跳？”倘若跳了，我就着一身湿衣裳咋整？眼下尚无落脚之处，我又能去哪！我想不出一个好的理由，干脆我呸呸一声，说：“我又不会游泳，咋跳！想这事儿，不是自寻烦恼么！”可那上班族的人临走时的一句话，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们外地人和你们当地人可不一样。”外地人和当地人当然是不一样的，但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我一下子也想不明白。

　　走了一下午，走的我脚底板起泡，腿也没了力气，瞧着四周的光景，只觉这城市可真好，好的都有些不真实，我甚至自问：“这里属于我吗？”未及多想，我暗暗摇了摇头，如此渺小的我，怎么配得上这里？

　　日头西沉，天黑前总得找个落脚之处，拖着行李箱，我来到一家网吧，浏览着租房信息，六百、八百，还有一千，这里的房租可不算便宜。我是来挣钱的，尚未挣到钱之前可不敢多花钱，我只有叹气摇头。

　　这时一个醒目的字眼儿映入我眼前，一百五！一个月只要一百五！瞧着这么不真实的数字我有些怀疑，心里一阵打鼓，可别遇上骗子。虽有怀疑，我还是拨通了电话，心想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身无长物，又能让骗子惦记什么！

　　电话那头儿一个怪异的口音说：“哪里啊——”口音我不熟悉，但也不像当地的口音。

　　我怯生生的有些不好意思，问：“你有一个房子要出租，一百五，是不是真的？”

　　电话那头儿啊的一声，跟着音调上像是又惊又喜的说：“那还有假？当然是真的！”

　　我又试探着问：“一……一百五？”

　　电话那头儿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看好了，一百也成。”

　　我听来心里更是一阵打鼓，怎么我还没和他还价，他先和我还？我不知所措，心想八成遇上的是骗子，这么大的城市，哪有一百块钱的房租？！我迟迟未说话，却也没有挂电话。

　　电话那头儿又说：“你过来看看嘛，看准了就住，看不准就走。”

　　我一想不错，是真是假，眼见为实。我警觉的直问他：“好，你那房子在哪，哪条路？门牌号多少？又是几单元几零几？”

　　电话那头儿说：“这地儿不好找，这样吧，你来汕头路农贸市场，到了给我来个电话，我去接你。”

　　挂了电话，我有些忐忑，但一想一百块一个月的房租，我还是壮着胆子坐上了去往汕头路农贸市场的公交车。

　　公交车走走停停，一路颠簸，但见车外的高楼越走越低，越走也越旧，到最后甚至不能用一个“旧”字来形容，楼房低矮，墙皮脱落，窗户上的玻璃也缺棱少角，俨然一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景象。

　　随着一声“汕头路农贸市场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物品，准备下车。”公交车顺着原来的方向往前驶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怔在当地，瞧着驶去的公交车，无依无靠的我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这里难见楼房，少有的几栋也是残败不堪，一片片的平房在眼前延伸出去，我像是回到了昨天，昨天我还在老家，这景象是多么的像啊。

　　打量着周遭的情景，我有些犯糊涂：我这是在哪？这里真的是岛城，北方第三城？

　　我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儿说：“你等着，我这就来找你。对啦，你穿啥颜色衣裳？”我和他说了，他又说：“好嘞，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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