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手人在抖

作者:拂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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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府绝情人


      雕梁画栋,曲廊重重,庭院里,千万株梅花纷纷胜放,棕黑枝桠不胜积雪,风过处,细雪扬飞了一天一地,蓬淞如烟,远处那些重楼庭院,曲廊小桥,都抹在淡淡乳白中模糊不清,走在其中,就好像走在永不会醒来的白夜,红梅在眼角化作万点朱砂。
      一袭淡然白影缓缓出现在森青檐角阴影处,年轻人微微仰起头,感受着风雪在眉眼间的凛冽,几缕卷发便滑落耳后,隐约可闻近处马厮里犟驴子嗯昂嗯昂趾高气昂的怪叫,他便会心的笑起来,刚想回头跟身后随从模样的人说点什么,不料随从手扬起,猝然白粉铺面,涌入口鼻。
      有毒?无毒?!
      已不容多想!青年纵步急退,抽扇扇面,经风一吹白粉便散了,凝神细看竟是雪。
      呵。
      趁此时机,仆从打扮的人已如脱缰的疯狗朝马厮飞奔。
      那女人疯子,府里人也不正常,老子要乖乖被审还能活?当我傻啊!这里是距离马厮最近的地方,我只要跨上马飞奔上路,谁都追不上!所以,此时不逃何时逃?
      咄的声,一支羽箭射落前一步,积雪蓬飞,前后只差分毫脚背就会被射个对穿!钱进来瞬间像被钉死原地,身体本能的僵硬着无法动弹,眼眸滴溜溜的四方转动,墙角屋檐依旧安静,血液哗流。
      “四下里都有暗卫,你若不想被射成骷髅眼,最好别动歪点子。”某人漫不经心的打着哈哈。钱进来望着地上的羽箭,勇气像脸色一样彻底败退,头也晕乎乎的。
      以至于被青年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雪渍都无感无觉,青年一点没被钱进来的举动气到,苦口婆心道:“本不想吓你的,你要再不听话,我可真救不了你了。”
      钱进来觉得自己都能软瘫原地了。

      青年将他拖进重重门扉之中最大最华丽的那间。
      开门刹那,暖风如熏,迎面一扇门立高的白玉屏障,将所有内里摆设藏于半晦半暗的色质后,隐约可见低沉烛火,青年大摇大摆的冲里嚷嚷道:“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地泣鬼神的主子,我把冤大头回来了。”眼神却严肃的命令钱进来站在原地别动。
      你要再不听话,我可真救不了你了——钱进来越发的心虚气短,他被青年前脚踏过一窝,后脚绒毛行云流水合拢的绒垫厚毡镇住,被两侧雕刻古朴的青铜高鼎暖炉镇住,被大门宽厚的玉石镇住,就连上面雕刻的女子荡秋千图也是人物体态轻盈、栩栩如生,工笔流畅,这么几件布置,已将钱进来震得说不出话来,平日里别说见,光想到未想到过的,他第一次感受到物质的力量,根本不是民间以月收入能计算衡量的,他贪婪的不知该从哪儿看起,一颗平凡的心悸动眩迷。
      以至于屏风后走出一名女子时,他愣了好半天都没认出是谁,隐约又觉得有几分熟悉。
      “看够了吗?你本不该来这里。”她行到跟前,暖白玉光折射眉间,疏离跳脱,钱进来突然想起来她是谁,啪,响亮一耳光,顿时将他的激动打散。
      “这一耳光,是教训你不要乱拿人东西,”她趾高气昂,像看只蝼蚁:“我本不是小气的人,可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钱进来生气的刚想回应,突然女子将一道碧绿流光丢出了窗外。
      “——你弄脏了它,”她冷笑一下:“经过第二人手的东西,我都不要了。”
      莫非是那个能兑一百两银子的澄澈玉佩?
      败家老娘们儿。
      钱进来气得头发晕,纵身扑向窗口,这些有钱人吟花弄月隔靴瘙痒的矫情,是永远无法想到就在不远的外面还有人在忍饥挨饿哭天无路哭地无门。
      半卷竹帘,微微撩开一线,身带风动,上面绣的归雁振动起翅膀,落英缤纷。
      竹帘起伏间,隐约有一道黑影掠过,似是栖鸟惊飞,钱进来扑在窗台上望见临墙一亩波澜不惊的镜湖,残荷枯枝,竹桥蜿蜒。喟然可惜。
      即便是武功再好的人也来不及了,只在这冲动刹那,钱进来蓦觉后颈冰凉,如凉刃贴肌,森寒彻骨。
      完了,傻不愣叽的走出悟空画的保护圈了。钱进来竭尽全力的在脸上堆砌笑来作弥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扛着漫天神佛,他吃力转身。
      白毛狐狸铺就软榻,暖炉熏然,茶雾氤氲,微弱的橘色烛火中,一个少年盘膝坐在阴影中,他穿得很少,薄裳缓带,露出一截玉色锁骨,眉目将展未展,五官还未张开,歪歪斜斜的倚着塌角,流露出有气无力的病怏怏的样子,果然,紧跟着他抽动喉咙张开嘴咳嗽起来,伸手拿塌几上的茶水,哆哆嗦嗦浪出大半,烫得衣服斑斑濡湿。
      “阿燃,”女子焦急的扑上去,就着少年的手喂他茶水,语气一半焦急一半兴奋:“你果然还是会心疼的。我还以为,你们都变了,都想往死里逼我!”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混着茶水滴落到阿燃衣服上,斑斑点点,如旧痕难泯。她放下茶盏,张开双手好不矜持的抱住他,用身体平稳因咳嗽而不断颤抖的他的身体。
      玉佩挽救不及,一切是没了。
      哪怕是毁灭,只要能看到他一瞬的心疼不忍,就是有意义的——再凶悍的女人,毕竟也只是女人,心思纤细敏感,想要的,无非也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卑微。
      “我想留在你身边,”她小心翼翼道,“行不行?”
      “辛夷郡主!”
      斜地里有人劝阻道,就在身侧乍响,钱进来吓了大跳,骑驴青年何时出现的?
      阿燃冲这边使了个眼色,身边一下静谧下来。钱进来左右不是,正巧撞见这眼色,刹那仿佛灵魂心肝都被剃了个干干净净,这病弱少年简直生了双七窍玲珑眸,宛若千百盏琉璃色泽同时聚集。
      犹在愣怔间,少年冲耳鬓厮磨的女子叹了口气。那被唤作辛夷的姑娘瞬间弹开,像只炸毛的猫般,不可置信道:“阿燃,你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嗯,”少年乖乖巧巧的点头道:“婚书已经送到俪城了。”
      阿燃字字恳切,砸在辛夷胸口,她如遭雷殛,晃了晃身子,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华袍逶迤一地,像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哭了,辛夷心弦相触,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问道:“我娘亲传我的信物已经没了,拿什么嫁?笑话!”
      她偏生是要为难,哪怕这个可大可小的借口,她真没什么可依仗的了。
      她想听见他的挽留,哪怕只是欺骗。
      然而他还是那样的神态,淡淡的,病倦的,抬起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掌,定定道:“荣王孙。”
      屋子里就四个人。钱进来身侧的骑驴青年应昭上前,本都一起看了半天戏,抬脚才反应过来似乎多了个无关紧要的外人,鬼知道他使的什么巧劲,一下把钱进来踹跪在地,姿势既恭敬又狼狈,钱进来明知惹不起的了,索性匍匐在地,竭力减少存在感。
      但当看见见鸳鸯玉佩妥妥当当的呈在荣王孙掌心里时,犹忍不住目瞪口呆。
      原来刚才掠过窗边的黑风不是幻觉而是荣王孙的身影,快得简直像鬼。
      玉佩清水色泽到倒印上阿燃眉眼冷冷,面对面坐着的辛夷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少顷,惨然道:“我只恨自己胆小贪生。”
      言罢,拂袖而起。
      “辛夷——”名字甫出口,便被紧随其后的咳嗽生生掐断,少年修长惨白的手指扣紧胸口,气卡住喉咙,把消瘦的脸憋了个通红,荣王孙还未来得及兑热水兑药,噗的喷了一身的血,摇摇欲坠就要昏过去了般,连钱进来都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嚷嚷着要去找师父来看病。
      但阿燃仍未昏过去,他硬是生生的立着形销骨立的身体,不拭血,也未挣扎,只将那双千彩琉璃的眸子,哀伤的望着辛夷离去的背影。
      这叫辛夷如此踏的出步?
      她连对自己都狠不下心去,更何况是别人?
      终究是忍不住闭上眼,转过身,这一瞬间,她突然就不想哭了,流不出眼泪了,哭又有什么用呢,她一直在输,输的连求死逃生都不敢,本就千疮百口的心,索性碎成片片,磨成灰,葬在海底最深处,万劫不复吧——既然自己还有最后这条成亲的路,还有这么点利用价值的话,至少、阿燃要开心一些。
      谁让他是世间走投无路到最后,唯一还愿意收留自己的人呢。
      她替他擦过脸,好好的抚背顺气,看着他的脸色在喝过荣王孙温水兑药渐渐疏缓过来之后,辛夷的脸色也疏缓过来一些。
      她听着阿燃在解释,手指渐渐攥紧,握紧心心念念的玉佩,用力之大,手背青筋突起,眼圈微红。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第一,你可以亲手报仇,结果了他,了却他对你的背叛。”
      辛夷咬牙点点头。
      “第二,他欠了你的,我要他全部偿还给你。你要他风风光光、堂堂正正的娶你过门,四海之内,无人不知,倘若再背叛分毫,遭千人唾骂,万人耻笑。”
      辛夷听着阿燃说,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眼神渐渐冷却,她望着阿燃意气风发的表情,语气没由来的发寒,道:“还有呢。”
      “还不够?”阿燃微微笑起来,他还很年轻,眼角已有浅浅细纹了。
      “为了你自己的宏图霸业啊。”辛夷一字一句道,温柔褪去,眼中又浮现出那日悬崖边上的绝望。
      阿燃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他掌心有散不去的绵密血腥味,却温暖极了。
      “辛夷,我欠你的,我也会还给你。”他叹息道,语气中有很多无奈:“我一直当你是我妹妹——只要这件事完了之后,我许你永远的自由。”
      辛夷长发砌肩如梦,模模糊糊的喃喃道:“永远的自由?”
      “对!”
      他说得那么认真,让辛夷不得不信。她缓缓地直起身,郑重的坐起来,睫毛上还挂着晶莹泪珠,她看着阿燃的脸,近在咫尺,却又很遥远,内心没由来的惶恐,有能耐的人很多时候不会撒谎欺骗,用身份命令,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从不骗自己,是因为他没有欺骗的必要。
      辛夷站起身,跪下去。
      “我走后,你要好好吃药,好好锻炼身体,不要熬夜太深,以后没人敢扣你的书,扇你的烛火了……”
      阿燃听话的点了点头,眉目紧锁,锁着比深秋落叶还绵的忧愁,令她不得不心酸止步,她回身再一次抱紧阿燃:“你记得找个对事业有帮助的女人,至于大礼,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来了。”
      头靠在他肩膀上,生生要将他每寸气息印刻在生命中般。她想起从前,童年相识时最干净简单的岁月,那时候身边最喜欢的就是他了,全世界最喜欢的,比所有人都喜欢。想一起出去玩就一起出去玩,想一起吃饭就一起吃饭,想翻阅他信件就可以随便翻阅,他从不生气,都就那样容忍自己。
      从未想过会这么一日,卑微到只祈求留在身边,都不可以。
      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
      她是真心不想离开。一想到离开阿燃,就宛如魂魄分离,心如刀绞。
      他让自己听话。
      只需要好好听话。他能过的好好地,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
      就还能有机会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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