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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摇摇欲坠的枯枝败叶,虽还未真正落在地面上,却毫无生气,只注定苦等簌簌而下的那一刻,盼着先落的不是自己。
这几日汴京城雪下得狠,街巷积了厚厚一层白,家家户户都忙着在门前扫雪。
商贩们皆叹这天气让生意没点起色,只盼着过几日好卖年货了,唯有不谙世事的小儿见了雪,欢快地邀着伙伴们玩打雪仗之类的游戏,总角之宴,好不天真可爱。
江渺月捂着手中烤红薯,悠闲行于街道上。
按照礼制,女子出嫁前十五日,是不可出门抛头露面的,而她对出府从来都自有一番办法,在竹语阻拦无果后,仍是拉着她,二人扮作小厮溜了出来。
申时过半,天气不如意,书摊的小贩也不出来摆摊了,一旁茶馆的说书先生更是没踪影,整条街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实在乏善可陈。
正准备回府,竹语指了指远处,拉过江渺月的袖子:
“小..公子...那不是五公子吗?”
江渺月回过头,远远瞥见甜水巷外,江逸淳和几个身着锦衣的人步入雀灵台内。
雀灵台是汴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菜色之精可比御膳,声乐之妙能动天听。头牌乐伎更是当今太傅义女孙惜婵,一手琵琶名动天下,深得皇帝喜爱。
各路达官贵人都爱在此地饮酒作乐,可毕竟是烟花酒色之地,年仅十六的江逸淳又怎会到此处来,定然没有得到江崇晟授意。
见他身边人士皆衣着不凡,约莫都是他平日里结识的世家纨绔子弟。
江渺月兴趣横生,抬步跟上去。
竹语满面焦急,追在后面,小声喊她:“公子!”
室内果然不同凡响,当得起汴京第一酒楼的称号,还未至夜间就已有夜韵,全然不同于外面的萧瑟,陈设雅致,宾客满座,依然热闹之至,尽显纸醉金迷。一楼中心处有一圆台,以似雾非雾的纱帘围绕,想来是为歌舞伎表演所用。
她方一踏进,见几人说说笑笑,自圆台后半旋木梯上至二楼雅间,有小二上前:“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她粗着嗓子,指了指隔壁那间:“一壶龙井。”
“公子是头一次来吧,我们雀灵台只卖酒,不供茶。”小二呵呵一笑,见江渺月打扮虽其貌不扬,然听见龙井二字,也知是贵客,便满眼都是揽客的心思,“我们这儿最特色的就是这桃花酿,若是合意,我为二位斟上一壶?”
江渺月摆摆手,从荷包中掏出银子,扔给小二,往楼上去:“也行。”
现下她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发了财。就算是从皇家聘礼中抽出那么点细软,也足够买的下这整座酒楼的酒,她可不会为了那点清高就对此分毫不动,有钱不用是傻子。
打量着酒楼,她忽的想到自己应该用银子置办些生意来,还有聘礼中的田产铺子,也该着手打点打点了,往后用钱的日子多了,以钱生钱,总比坐吃山空要好,正如现在她就很想开个酒楼。
至二楼,中心镂空可见楼下盛景,看台设于二楼中心处,更能将表演尽收眼底,而雀灵台的看台,一般也只有达官显贵才可一坐。
进左侧雅间,陈设大多以檀木制成,暗香弥漫,竟还有一方榻置于左侧。江渺月带竹语落座在离墙壁最近处,打量全景,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以指尖轻敲桌面,等酒上来。
竹语紧张道:“小姐,你真的要饮酒?”
江渺月拍拍她的肩,低声道:“酒水酒水,不过都是水罢了,放心吧。”
竹语眉心一皱:“.......这..”
隔壁倒是热闹,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消停过,直到听见脚步声近,有人自外推门而入,闭门后,几人才停了闹腾,齐齐压低声恭敬道:“参见四皇子殿下!”
江渺月一惊,江逸淳竟和四皇子顾景珮一党有所勾结?
竹语捂住嘴,差些惊呼出声,江渺月神色一凝,朝她摇摇头。
小二这时才来上了酒,又赠了碟花生米,谄媚道:“隔壁是贵客,怠慢了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
江渺月又从荷包掏出五两银子,扔给小二:“无妨,我们只想安静小酌,不要声张。”
小二看见银子,眼都直了,忙接住连道好,退了出去。
此时隔壁有人道:“我们几个自然是唯四皇子殿下马首是瞻!”
“我父亲太顽固,三皇子虽是皇后所出,但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就是个酒囊饭袋,连皇家科考都作弊被夫子逮住,根本是个靠不住的,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想的!”
一听便知是江逸淳,他说着,声音情不自禁高昂几分,“而如今四皇子殿下,既有徐将军的十万兵马,又助皇上平定漠洲躁动,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只有殿下您才是最配坐上储君之位的那个人啊!”
一人笑着压声回他:“江五公子话是这么说,但你三姐却不日就要嫁入东宫,堂堂太师府难道要分裂成三党不成?哈哈哈...”
江逸淳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屑:“现在朝堂上谁人不知太子空有其名,不过是个连三皇子都不如的草包罢了,皇上立他自然是为了稳住局面,好让几个皇子之间公平竞争,谅他也不能在东宫住多久。至于我那个三姐...”
“草包配草包,我府上嫡女有二,她却是我父亲最不待见的那个,将她嫁给太子,足以见得我父亲并无打算支持太子,而我可以太师府长子的身份担保,无论我父亲站在哪一边,我这辈子都只追随四皇子殿下一人!”
另一人拍手叫好:“好!江五公子真是忠心耿耿啊...不过,揣度圣意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做了,现下是因为四皇子宽厚,知你真心,才不会追你的罪,将来可小心掉脑袋。”
“是,是!”
那人压低声线,又道:“听闻四皇子殿下以云中为筹码,与漠洲王室已在谈判后交好,漠洲上将军潋也将八千精骑赠予了殿下,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仍在九原的六皇子赶尽杀绝,再祸水东引......”
“说起那漠洲上将军,纵使他攻下南疆,再怎么令人闻风丧胆,不也还是四皇子殿下的手下败将,只能把漠洲军拱手奉送给殿下吗?”
“潋的兵符我确已经收入囊中,至于六皇弟那边,能否顺利回京过年,只教他自求多福了......”
听到这,竹语面色惨白,已然痴了。
饮尽杯中酒,江渺月眉心紧蹙。若是江崇晟知道他向来疼爱的长子,年纪轻轻就如此背弃太师府,暗自投靠四皇子,该是怎样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漠洲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的心腹大患。自燕朝立国,便划界立约,互不相犯。然而近些年,平衡却被一人悍然打破。
那便是潋。
传闻他用兵如妖,善用天时地利,常以少胜多,且手段狠绝,好歼灭战,不纳降卒。
无人知其身世,然中原将士闻其名则色变,视其玄狼旗如见修罗索命。他成了插在漠北草原上最锋利,也最莫测的一把刀。
漠洲近些年来凭借他的战功快速扩张,漠洲王对他委以重任,赐号上将军,授金刀。
正是自他声名鹊起,漠洲铁骑方频频叩边,屡屡犯禁。
四皇子顾景珮借着自己母族将军府掌管的兵权,亲自请命出兵平定,倒也算盛名一时,可没想到,这四皇子竟敢暗中与其勾结......
如若事成,漠洲定然心存诡计,不甘为臣,无论何种结局,他都只怕会自掘坟墓,引来杀身之祸。而江逸淳如此这般信奉他,若事情败露,太师府恐怕凶多吉少。
而彼时她已带着竹语竹韵嫁往东宫,只是浅浅......
她须得找个机会,提前将此事传达给太子,以备不测。
只是心中摇摆,不知这太子究竟有无值得信任的智谋。
几人又有一句没一句聊了约莫两炷香时间,内容从朝堂至家眷,谁家小姐才情出众等等,江渺月只觉得好不无趣,壶中酒已见底。
此时还未到戌时,楼外灯已初上,自一楼而上的喧哗声愈响,歌舞声起,人潮涌进,热闹非凡。
江渺月拎起酒壶,最后一滴酒滴落在杯中时,她兴致恹恹,对竹语低声道:“回府吧。”
二人刚出雅间,至走廊上几步,有小二来收拾碗筷,隔壁竟也相竞离席。
离得太近,她们不便再退回雅间,只好退到看台右侧廊柱旁,见几人谈笑着,凭栏往下面圆台望去。
江渺月背过身,她和竹语的乔装还是不算太差,若是陌生人看了,也不可能认得出,只会觉得是哪家清秀小生。
但若是被江逸淳看到,难免会被他揭露,倒时落得个“准太子妃出嫁前竟扮作小生大晚上逛酒楼”的失德名声,也太得不偿失。
竹语也随她背过身,紧张道:“小姐,现在怎么办?”
楼梯在他们左侧,若要下楼必先路过他们,又或是绕一圈后与他们迎面而对,到底都是要碰面的。
而雅间客满,无处躲藏,江渺月蹙眉,便也拉着竹语凭栏而立,侧过脸,手肘撑在栏杆上挡着。
“今日虽无花魁头牌,梁妈妈却一早告知我,这新晋的小伎,舞姿婀娜不输头牌,殿下不如到看台落座,可一饱眼福。”
“甚好。”
几人正悠哉往这边走,她更觉不妙。
慌忙中正打算带竹语绕到楼梯处,手腕却被人轻轻一握,带到身后雅间内。
江渺月大惊,一时忘记了伪装声线,问道:“谁?”
“嘘。”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松开她手腕,把门带上,“我自然是帮你的人。”
江渺月眉头微蹙,听见门外声音越来越近,她屏息望向那人。
见他缓缓坐到檀木凳上,一举一动,气质清华,如琢如磨。除裴行琛外,她大概再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男子。
温唇再次轻启:“你便是江渺月?”
她惶然,面上恢复镇静,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不打算多做掩饰,便转而猜想对方身份,悄悄打量起他华贵服饰。
在看见他腰间龙纹玉佩的瞬间,有人自角落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江渺月眉梢一颤,竟没发现雅间角落还站了一名侍卫。心道此人无声无息,实在太没存在感。
在这遇到太子,倒算不上意外。毕竟刚刚知晓了更意外的事,还未能完全消化于心,所以被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所救,江渺月面上也没有半点惊讶的意思。
她上前沉声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刚福身,手臂就被他扶住,听顾砚舟柔声道:“你与我之间,不必多礼。”
不知他是否也得知顾景珮的诡计,如今一见,他在举止气质上,全然不似传闻中那样无能,眼神交汇间,仿佛可见他心中不见底的城府。
无论如何,自赐婚之后,她和他便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江渺月于是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并非真的要被嫁给一个庸碌之人。
她垂首道:“殿下,我的侍女还在外面。”
“你可放心,我已命人将她送回。”顾砚舟抬手示意她坐在身侧,嗅到酒气,他打趣道,“小小年纪,竟学会饮酒。晚些我让湛言送你回府,只是你现在的打扮......”
湛言便是那名侍卫的名字了。她想说自己自有办法回府,但见他语带笑意,低声朝湛言耳边下了吩咐,也不好拂他的意,只好道:“谢太子殿下。”
湛言推开雕窗,一瞬纵身而出。头一次见武谱残卷上的轻功变为现实,江渺月好奇探头,而窗外湛言早已不见了踪影。
“饿不饿?”顾砚舟伸手将桌案上几碟糕点往江渺月面前移。
他不提今日江渺月跟踪江逸淳来雀灵台是为何,也不问她得知了什么,好像心里对此就已了然,更甚的是,他一言一行,同设计好般,仿佛本就是为了在这等她。
这一刻,她细细想过,他既知晓她的行踪,可见自己方才尾随并不高明,然四皇子那边无人察觉,多半也是有他在背后操纵。
此人竟是一只藏锋守拙的黄雀。
江渺月并不跟他客气,捏起一块海棠酥,轻轻咬下一口,等他进入正题:“太子殿下有话想说?”
顾砚舟笑道:“我一早便知,与我成婚的会是你,而非贵府四小姐。”
江渺月刚咽下海棠酥,素手端起酒杯喝一口,发觉是茶后,复而抬眸等他下文。
“据我所知,你的生母当年死得蹊跷,而她死后,定国侯裴家的小姐便在同年被抬为新夫人。”
见江渺月垂眸不语,看不出什么神色,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如今在朝中,便如同在太师府的你,举目无亲,是为弃子。所以,只会是你。”
“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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