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

作者:Tol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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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和萨南达一海之隔的东方国家坎特西亚,人们以截然不同的文化与相似的思维方式生活着。
      这些对于埃塞林德而言都是未知的。她也和连尘一样生在皇室,但她与她的姊妹们并不会知道有关海对岸的世界是怎样的,也不知道渡海的船在旅途中将遇到多少困难。那些漂浮于海面上的碎裂的木头,与现在的埃塞林德是无关的。她平静而无趣的生活中最大的波澜,莫过于马术课前自己的爱马生了病的事故。
      埃塞林德是冠以萨克森的姓氏,这个国家的四位公主之一。只要她愿意开口,慕名而来“观赏”公主的马术的几位贵族小姐就不得不命自己的马术老师将爱马借给她。但是埃塞林德本就不那么擅长骑马,更不想在这种时候就丢了面子。她在众人的围观下涨红了脸,但是生了病的爱马看着着实可怜,犹豫再三,她还是命马术师将爱马德雷克牵回马厩里去。
      “别为难它了。”她说道,还是决定拉下面子去问自己的姐姐借马。被嘲笑就被嘲笑吧,总不能让德雷克因为我的过错而受罪。
      被牵走的爱马德雷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主人。若马也有感情的话,它一定是以被人奴役的畜牲的身份对着这个更不自由的主人露出怜悯的神情。
      “殿下,骑我的马吧。”一个声音突然对着埃塞林德说。她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健壮的女人正牵着一匹与她发色颜色相似的马向她走过来。她认不出这个女人叫什么,只好低着头小声地对着她说了一声谢谢。
      她后来才从马术师的口中得知,这位慷慨的小姐名叫伊尼德·拉瑞萨·斯图亚特,是现今称得上名的贵族里马术最好的人。
      “可惜她是个女人,否则斯图亚特家就要有两位足以名传千古的骑士了。”马术师可惜道。

      斯图亚特家族唯一的那位“足以名传千古的骑士”说得是伊尼德·拉瑞萨·斯图亚特的父亲,威廉姆斯公爵。
      埃塞林德对这位为父皇立下累累战功的公爵知之甚少,只在舞会上与对方跳过几支舞。每场开于皇室中的舞会上,公主都要按照顺序与有资格与她们跳舞的宾客们跳上一会儿。埃塞林德也听说过有的人会在舞会结束后将此作为一种特殊的谈资讲给别人听。她对此丝毫不上心。比起与人们跳舞,她更愿意与自己的木偶人们在想象中跳舞。在她的幻想中,木偶人冰凉的、由一段一段的木头关节连接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没有奏乐,也没有厚重的裙摆,只有一动不动的两位舞者,一个人类与她心爱的物品紧紧相拥。
      她在下一次马术课上对伊尼德·拉瑞萨·斯图亚特说,“我在舞会上注意到你的父亲,他拥有相当杰出的礼仪与姿态。”这是她能想象得出的最好的夸一个她熟知的人的方式。
      伊尼德用和头发颜色如出一辙的褐色眼睛看着她,噗嗤地笑了,“是吗,可是殿下,父亲告诉我,您在舞会上从不看任何人。”
      埃塞林德立刻脸红了。可随即伊尼德又告诉她,自己也想与她更亲近些,二人之间不必以恭维公爵作为开场白,“让我们以普通的、对对方感兴趣的友人身份相待,忘记那些多余的东西吧。”
      而伊尼德也正是这么做的。她将坐在马背上时的技巧告诉埃塞林德,还教会她用军刀挡下身后来的刺击——尽管贵族的女士们学习这些东西本应完全是用于被观赏的,伊尼德却不这么认为。
      “我可从来没有在乎过那些规则,天生的规则也是一样的。虽然总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在,但尽可把些限制都当作借口。”她这么解释男女之间的差异。
      埃塞林德听着她的话,羡慕地笑了笑。她知晓自身与普通的男性之间体力与身体构造上的差距,这也是绝大多数的女人与男人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她对于“规则”的看法并不如这位新认识的朋友一样乐观,但她也认为这些规则是无关紧要的——即使差别与限制确实存在,但这并不该阻碍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
      她捧着自己的小小的木偶人,向它们发问,“人为什么不能像木偶一样,生来就穿着衣服,这样人家就看不出在这木头里面,你到底是男是女了?”

      在舞会上,埃塞林德第一次认真注视了场中的人们。威廉姆斯公爵与他的子女们站在一块儿。伊尼德为了舞会穿上了层层叠叠的礼裙,褐色的长发被精心卷起。
      见到埃塞林德看过来,伊尼德向她回以一笑。她身后站着她名为米利亚姆·斯图亚特的兄弟,此刻正半睁着眼,也看向埃塞林德。
      埃塞林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静静地把视线移开了。米利亚姆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样貌并不出众,且不如他的姐姐那样有魄力。
      人们跳完了舞后仍会站在皇宫中聊上好一会儿的天,这是他们参加舞会的重要目的。国王是愿意与人们谈天的,他平日里听了足够多的称赞,但总不介意再多听一些。但舞会过后,他感到疲惫,因此走得会早些。埃塞林德不能走在国王之前,总是站在厅堂的一角,目送着父亲的背影。
      但是今日与过往不同。埃塞林德跳完了最后一支舞,便在场中四处寻找伊尼德的身影。伊尼德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不与别的什么人攀谈,而是与米利亚姆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埃塞林德走过去时,半倚靠在桌边的米利亚姆慢悠悠地直立起身,吻了吻她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手背。
      “殿下,你还想再跳一支舞吗?”米利亚姆突然道。
      此时场中已经没有跳舞的人了,就连乐手们都不再演奏。埃塞林德被这个提议吓了一跳,她平日里是最不爱高调的,连忙道,“不,我有些累了......”
      “那么就等你想跳的时候再说。”米利亚姆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提,“由你说了算 。”
      埃塞林德为自己的认真而低下了头。米利亚姆注意到她的窘迫,连忙道,“殿下,我并不是想要打趣你,我是认真的想要与你跳一支舞的。”
      “我也是。不过不是现在。”埃塞林德在背后紧紧相握着的手放松了些。
      “那么我也想与殿下跳舞。”伊尼德朝埃塞林德眨了眨眼,惹得埃塞林德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伊尼德,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跳舞。”她毫无客气地回道。而伊尼德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做出一副真的要与她起舞的姿态。
      她们最终没有跳成——宾客还未离开,她们不会真的在众人面前闹得太过。
      他们又说了些话,伊尼德就被公爵唤走了。公爵对埃塞林德的态度和他的子女们一般友善,但他本身是一个很具气势的人,若是不与之交谈,很难发现对方的本性。
      “你与伊尼德关系真好。她经常向我提起你。”米利亚姆看着他妹妹的背影感叹道,“这可真是不容易,过去从没怎么见她交过朋友。不过今天看见你的样子,我倒是有些明白她了。”
      这正是埃塞林德一直不明白的,为什么伊尼德会在众人之间选中自己。尽管知道在伊尼德离开后,自己不应该再与米利亚姆站在一起,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呢?”
      “你总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啊,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说你是一个冷漠的人,而是你好像不屑于装作另一个样子。”米利亚姆看着场中交谈着的人们,“那么多人为了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把自己装扮成别人,所以那个没有戴上面具的人会很显眼吧。”
      “我并非没有想要的,却只有别人拥有的东西。”出乎意料的,埃塞林德皱着眉反驳了他,“如果有一天,一个人为了实现愿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也是错的吗?”
      “我是在说‘戴上面具’嘛,一个人再怎么变也只能变成他自己啊。不过,你想得到的是什么呢?”
      埃塞林德摇摇头表示不想回答,于是二人都沉默下来。
      她从小就很喜欢看木偶戏,但是人毕竟是人,与木偶是不同的,她没有看见人装扮成木偶的兴趣。其实,在心里埃塞林德有些赞同米利亚姆的话,但又不免觉得,难免有些被逼着变成木偶的人,而他们是很可怜的。
      她这么与米利亚姆说了,对方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么说也是。我之前没有这么想过。我不该逗留这么久的,要惹人说闲话了——我现在也是成为木偶而掩饰了自己真正心愿的家伙啊。”

      虽然二人各个方面都有许多不同,但是对于埃塞林德与米利亚姆,外界对此二人的评价竟有很高的相似度。
      埃塞林德知道他人都是怎么说自己的,无非是一些“冷漠,不够勤奋,缺少亲和力,有些幼稚”之类的评价。其实,正是由于她相对于其他兄弟姐妹更加小心谨慎、瞻前顾后的性格,她对他人的眼光反而要更加敏感。埃塞林德一边在心底被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认同着这些外界对她的评价,一边并不愿意改正这些缺点。为了有一天不被迫戴上面具,她要牢牢抓住这些才行。
      她并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对自己在这些方面有过高的要求。她深刻地明白,若是自己不给自己预留一条足够舒适的退路,别人是永远不会宽容你的。
      而且,在学习着礼仪规范与神学的时候,埃塞林德也常常感到空虚——虽然在米利亚姆面前夸下海口,但那时的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却又无从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一种名为外界的牢笼的束缚,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打破这种束缚、而摆脱之后又该去向哪里。
      这时的她与远在西方的萨南达的公主相比,还相差很远。她所能做的用以抚慰自己内心的这种空虚的方法,只有在每周修习完神学课程后,回到房间里摆弄一会儿木偶。木偶们不用学习礼仪规范与神学,但也并不做别的,只是在主人的手中漫无目的地动着。

      直到有一次,米利亚姆与伊尼德为她带来了一些书。他们用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方式将那本书交给她:他们用绘本的外表取代了原先的书真正的外皮,并在其中夹了一张极不显眼的纸条,上面用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代替了字母,而整本书中的文字都是由这种符号组成的。
      埃塞林德用符号对照着读了书。这本书只是一本由他人编写的冒险小说,其中对于在海面上维生、在林中辨认方位的诸多描写相当精彩,但也仅此而已。不知是因为嫌少看到相似的题材,还是不想辜负友人的好意,埃塞林德读完了这本书。
      这之后,披着绘本外皮的书籍就被一本本地被藏在公主的裙底,又被带进寝室。木偶们的动作也开始增加了:它们有时会变成骁勇善战的战士,为了满足国王的愿望就献出生命;有时是冒险家们,但是为了利益而在冒险的途中互相陷害;有时也会就这么坐在一起,埃塞林德借由木偶与自己对话,编织出一场场谈话——她不知道的是,父亲与大臣们的政治讨论未必有她与木偶们的更深刻,因为真正有益的东西都在虚与委蛇的恭维中被抹灭了。
      她也会与米利亚姆与伊尼德说起这些。米利亚姆始终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一些——他虽然也被神教的种种规则限制着,但他也是被允许获得更多知识的一员。即使是被人所欣赏的伊尼德,因其女性的身份,也不得不像偷渡一样学习这些对于男性来说随手可得的东西。

      “因为伊尼德是女人,他们才肆无忌惮地说出这些话。他们赞美她,因为无论她拥有怎么样的能力,她都无法获得与他们相同的资格与成就。若伊尼德不被性别所压制,他们就会嫉恨,恐惧她。”米利亚姆这么对埃塞林德说。比起锋芒毕露的伊尼德,他与谨慎的埃塞林德更意趣相投些。
      “他们——我们用神学来掩饰自己对于你们的恐惧,”米利亚姆改口道,“所以才不允许你们靠近这些理应为所有人共享的知识。虚伪的人们也从不珍惜自己占有的资源,把这些东西牢牢地锁在女性的门外,而后自己把这些一脚踢开,去费尽心思地追求那些虚荣的权利。”
      埃塞林德仰头望着米利亚姆的脸。对方的脸上流露出真诚的歉意与愧疚。她能感觉到自己除了些微的感激之情外,心中喷涌而出的嫉妒,这让她觉得很心痛。

      木偶们坐在一起开会,身着红色长裙的木偶没有参加。它问其他的木偶们,“为什么不带上我呢?木偶是没有性别的呀。”
      其他木偶们回答:“你得穿上裤子才行。”

      埃塞林德在绘本中看见过关于爱情的故事。妓女爱上了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男人,良家妇女爱上了有个性的放浪男子,为了男人与其他女人的亲近而发愁。这已经是当时最新潮的爱情小说,在民间的男男女女之间广为传阅。而埃塞林德却感觉自己对于米利亚姆的感情没法以任何一本爱情小说里的情节概括。她从没见过哪本爱情小说中的女人会以与爱同样深重的程度嫉妒自己爱上的男人。
      她打心底里是敬仰着米利亚姆的。他虽说不上是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里最博学的,但是却是最谦逊的。她常常在父亲身边见到些所谓博学的学士,而眼睛低于脑门的人仿佛都是当不了学士的——他们从来装作看不见她的样子。
      米利亚姆是个生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他只遵守自己给自己的规则,因此对于那些埃塞林德虽不太在乎却不得不认可的评价,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在他心目中,埃塞林德的“幼稚”来源于她内心对于知识的渴望与冲动,“不亲和”也只是因为她独立的个性,而这些都是她最宝贵的品质——他对于自己认可的人始终保持着谦逊的态度。
      在埃塞林德的记忆中,当她表露出对米利亚姆所知的知识的渴望时,对方从来都是倾囊相助,且从未因她的无知而轻视过她。除了朋友,他更像是一位耐心的老师,引导着她去寻找得以填补内心空虚的道路。
      如果情感只是这样简单,埃塞林德便能很轻易地认定自己对于米利亚姆的爱情。但事实上,随着心中爱慕之情的疯长,嫉妒也难以抑制地盘踞在她心中。她知道,对方之所以能成长为今天的样子,与他因性别而天生得到的资源不可分割。
      “我之前有一段时间在想,若是有一日,这个国家摆脱这些烦人的规则,女人们和男人们都可以学习自己想要学习的知识,那该是多好的场景。”她有一日对米利亚姆道。
      米利亚姆温柔地回应她,“是啊,这也是我期望的。”他告诉她,如他所想的还有他的好友比彻,两人曾认真地畅想过这样的情景,“不仅是这样,人们也应该摆脱那些虚名浮利——这些无用的阶级与门阀早已该被取缔了。”
      埃塞林德在心中反复思索着的、还有那些她没有想到的方面,米利亚姆与好友比彻都曾谈论过。他们不仅走在她之前,且比她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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