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沉璧

　　二人来到灵隐寺，写下了那封合婚庚帖。

　　从那之后，季尧虽然嘴上不说，但确实真的如他所言，对她十分关切，待她极好。

　　她被困在宫中十年，看过太多后宫妃嫔因情生恨，深知“情”这东西不能随意去碰，于是一直守着心里的那条线，不敢越界。

　　直到遇见了季尧。

　　看着他一颗炙热真挚的心，坦诚地放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被这份灼热烫了一下。

　　每当看见那双黑眸落在自己身上，每当自己的手被他牵起，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心头微动。

　　于是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往前走一点，就一点而已，不会有事的。

　　直到那年春节，季尧突然提出来，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塞北看看？

　　她愣住了，任由他粗糙的手指拨开她的唇，季尧笑着看她：“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更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想去塞北的话，但这话确实不假。

　　她确实想去看看。

　　于是她点了头，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握住，自己也被他搂进怀里。

　　“等春天到了，我们就去。”

　　听见这话的时候，她心里第一次燃起期待。

　　她从来没有这么盼望春天，她每日趴在窗前的桌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数着日子盼着。

　　对于季尧的好，她也开始试着回应。

　　她学着给季尧做衣服，亲自下厨为他煲汤，每晚都会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等他回家。

　　她会在季尧朝自己伸出手的时候，主动走到他身边，与他十指相扣，看着他不太敢置信的脸，低声唤他的名字。

　　每当这个时候，季尧都会抱住她，告诉她日子还长，他们可以慢慢来。

　　日复一日，眼看着树枝发芽，暖风和煦，春天终于快到了。

　　然而这一切，蓦然被全部打碎。

　　半月前，一场大雪过后，传信的将士奔袭千里入府，带来了边境再次动乱的消息。

　　天下三国之中的西域，起兵攻打北境边境，几日间连破数城。

　　事出突然，西域势如破竹，十分精准地拿捏北境的薄弱之处，不给北境任何喘息的机会，转眼间多座城池渐渐失守。

　　那几日，她压根儿瞧不见季尧的人影。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派人来传“晚膳不必等我”之类的话，可到了后面，她一连五六天也瞧不见人影。

　　终于听闻他回府的那日，她满心欢喜地跑去找他，却连主院都没能走出去。

　　她的主院门口，持刀的北境士兵们将她拦了下来。

　　一夜之间，她身边所有的东楚丫鬟小厮，全部都被带走，换成了季尧的人。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只能眼看着日升日落，心里如同荒漠，片草不生。

　　最后传进来的一则消息，是这些丫鬟小厮们的死讯。

　　这些人被囚禁的囚禁，被仗杀的仗杀，几乎没留下几个活口。

　　她彻底心灰意冷。

　　北境三年，她身边的人都是从东楚带来的，季尧去查他们，说白了，就是在查她自己。

　　她，东楚来的和亲公主，被囚禁在东楚皇宫十年，被太子李景成亲自送给北境，成了北境大都督夫人。

　　这样的人，在这场天下乱局之中，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她明明心知肚明，每一次，东楚的人在借着给她送药的时候，都会寻找机会，将北境的消息传回给东楚。

　　可是，她没想到那些消息，足以再次挑起两国纷争，天下乱战。

　　她深知季尧的行事风格，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她只能赌一次。

　　她坐在主屋，两日粒米未进。

　　第三日夜里，季尧回到大都督府。

　　她坐在主屋的榻边，盯着不远处的廊下，被灯光映出被拉长的孤寂影子。

　　季尧带着满身寒气，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她闭上眼睛，说自己这条命随他处置，只求他放过剩下的丫鬟小厮，他们受人摆布、无辜受累，请求留他们一条性命。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季尧开口。

　　本以为季尧是有所顾虑，于是，她帮他想了个说辞：

　　“大都督夫人常年卧病，于三日前香消玉殒，想来这样的说法，足以保全两国的颜面了。”

　　她撑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低头做出恳求的姿态：“那些人跟随我到北境，本就是身不由己，很多事不是他们想做的，只不过受控于人，还请大都督高抬贵手……”

　　“那我呢？”

　　话被打断，她悄然抬起头。

　　她看见季尧走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

　　“在你心里，究竟是我重要，还是他东楚太子更重要？”

　　他黝黑的双眸深沉如水，无波无澜，看得她的心蓦然一抖。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

　　季尧没让她说完，一把将她扯到身前，抵在门框上，漆黑的眼眸紧攫着她。

　　他嗓音低沉嘶哑，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沉璧，到底是我来晚了，还是你失约了？”

　　她心头一颤，季尧攥着她的手碗，力道不减。

　　这话听着莫名其妙，可是不知为何，她却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用力揪着，疼得她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她移开目光，望向门外海棠树下被雪覆盖的满园梅花，眼泪静悄悄流了下来。

　　那些梅花，是季尧亲手种下的。

　　季尧告诉过她，这些梅花会活很久很久，哪怕有一日他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陪着她。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陪她过一辈子的。

　　“季尧，我不喜欢金陵，也不喜欢北境。”

　　门前的烛火映着二人，他们的影子交叠落在地上，几乎是相互依偎着的姿态。

　　她盯着那两个影子，声音冰凉彻骨：“我的家在塞北，我的父母兄妹，他们都在塞北，等我回家。”

　　她抬头看向季尧，声音冷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季尧，我死之后，你把我送回塞北吧。”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那一刻季尧的神情。

　　她看见季尧抿紧发白的薄唇，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连眼底都泛着红意。

　　季尧盯着她许久，最终还是后退半步，松开了她，咬着牙扔下一句：“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

　　自从那日之后，她被软禁在主院，玉家军的士兵们整日守在院子门口，寸步不离。

　　姜妈妈每日亲自照顾她起居，看着她用膳用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直到出征那日，她也没能再见季尧一面。

　　她看着窗外开败的梅花，知道自己同它一样，花期已过，临近衰败，生死全系在他人手中。

　　可是，若她一生求死，依旧无人能拦。

　　季尧出征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她本就身子不好，常年吃药，那场病来得凶猛，她的身体也愈来愈虚弱，最后病得下不了床。

　　那段日子，她几乎一直在昏睡，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总是时而白日、时而深夜。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直到和煦的春风吹进屋子，她才恍然惊觉。

　　春天到了。

　　那一日，她难得有精神，她让侍女扶着自己，到院子里走一走。

　　可刚一出门，她就发现不对劲，门口的士兵不知何时都撤走了。

　　她正觉得疑惑，刚好看见姜妈妈从院子门口走进来，她手里捏着帕子，边走边擦着眼泪。

　　一抬头，见到她站在院子里，姜妈妈明显一惊，连忙过来扶她。

　　她感觉不对，抓着姜妈妈问了半天，姜妈妈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她手里。

　　她看着那封信，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慌乱。

　　毕竟，如今能送信进来的人，就只有一人了。

　　她拆开信封，看着信上熟悉的清隽字迹，却只有寥寥数语。

　　“北海府幽州，乃塞北王府旧邸。”

　　她一头雾水地看向姜妈妈，问她这是什么？

　　姜妈妈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告诉她，大都督临走的时候吩咐了，如果他没能回来，就把这封信交给她，府里剩下的士兵们，全部供她差遣，听她号令。

　　如今，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一时间，她的思绪几乎滞住了。

　　缓了半晌，她才抖着嗓子问，什么叫他没能回来？他去了哪里？

　　听见这话，姜妈妈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直到听见姜妈妈说出那几个字，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啊，难怪他肯放自己回家，原来……是他死了。

　　季尧死了。

　　那个曾经告诉她，会好好待她、永远不会负了她的男人，将她困在云州，留下她的性命，自己却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她看着手里的信，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人就站在窗边，他一手扶着窗柩，一手按着腰间佩刀，正侧头看向她，从来没离开过。

　　他像是无波无澜的枯井一般，从来不轻易叫人察觉出情绪，将一切都深埋心底，默默扛下所有。

　　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在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抱着那封信，在屋里坐了三日。

　　第四日的时候，她将信收起来，叫来姜妈妈，告诉她自己要去边境。

　　小时候，她总听太后说，人死后要回到自己的家，才算是落叶归根。

　　她早就没有家了。

　　东楚的金陵像个冰冷的牢笼，塞北也只剩下一抔黄土，她早已无处可去。

　　是季尧救下她，为她筑起遮风挡雨的屋檐，无声地护着她三年。

　　他就是她的家。

　　如今，她也要去接他回家了。

　　去边境的路颠簸难走，她身子本就不好，路上遇到几次偷袭，她被折腾得呕了血。

　　最终，她还是坚持到了边境的军营。

　　迈进军营大门之前，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只是季尧为了骗她，故意编织的谎言罢了。

　　他也许会站在军营的校场上训兵，依旧是那副不近人情、严肃认真的模样。

　　瞧见她跑来的时候，他会像往常一样接住她，将她搂在怀里，佯嗔斥道：“说了让你待在府里，怎么又不听话？”

　　然而，军营里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热闹，校场上没有士兵，甚至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副冰冷的棺椁。

　　季尧就这样毫无生气，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走过去，看了许久。

　　他的面容俊朗如初，英气逼人，和初见她时没什么分别，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苍白如纸，脸颊上沾着尘土和血迹。

　　他双眼紧闭，眉眼间的锐气削减不少，多了几分深沉的温和，和往日睡在她身旁时一样，无声无息，十分安静。

　　天上飘下雪花，她握住他的手。

　　许是天气寒凉，那只总是温热的大手，此时变得冰冷又僵硬。

　　他手上满是血渍和泥土，她完全不在意，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轻声唤他：“季尧，我来接你回家了。”

　　“你别生气了，之前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哪儿都不去了，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季尧……”

　　“季尧，你应我一声啊……”

　　她跪在棺椁前，先前一直忍着的眼泪，此刻奔涌而出。

　　她哭得昏厥过去，醒来之后，她唤来了前线的将军们。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季尧作为北境大都督，率领玉家军征战四方，十年沙场血战，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暗算？

　　然而，将军们告诉她，这场与西域的战役，他们打得极其艰难，西域十分清楚他们前线的布防，几次险些钻了空子，季尧无可奈何，只好亲自带兵在夜里突袭。

　　那晚主力部队等了很久，始终没有收到行动信号，等援军赶到的时候，发现季尧这支队伍，在半路中了敌人的埋伏。

　　几百人的队伍，已经全军覆没。

　　听着将军们的描述，她心里一阵阵胆寒，越发觉得不对劲。

　　当晚，她趁着四下无人，跑到了季尧的军帐，找到了之前季尧调查东楚丫鬟小厮时，搜出来的大量军事机密的信件。

　　这些信件被藏在一处隐秘的角落里，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北境的兵力部署，甚至包括大战前夕的将士安排，让人越看越心惊。

　　这些东西涉及北境的核心，她不知道这些丫鬟小厮是怎么拿到的，更不知道这三年里他们借着送药的名义，给东楚送去了多少封这样的信。

　　难怪季尧要灭口，这些人手里握着的东西、传出去的消息，足以在一次大战中毁了玉家军。

　　东楚所谓的和亲，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两国太平、相互制约。

　　而是想除掉北境、永绝后患。

　　那些东楚的奸细，从东楚带来了她的药，带回去的，却是季尧的命。

　　说到底，是她害死了季尧。

　　季尧出殡的前几日，她跟着军队一起回到云州。

　　此前她为了避嫌，从来不进季尧的书房，没想到这次来这里，却是为了整理他的遗物。

　　那封合婚庚帖，被季尧收在书房的一个匣子里，上面带着很深的褶皱，像是被人大力揉搓过，又被抚平了，仔仔细细地收在里面。

　　而匣子里面，除了合婚庚帖，还装着这三年以来，她在府中生活的所有琐事小记。

　　甚至这一年里，每次季尧出门巡查、一走就是月余的时候，她在府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些东西，说是监视，却又不太像，因为实在写得事无巨细，十分认真用心。

　　到了后面，几乎每一封都有季尧的亲自批复，甚至回信。

　　天冷，嘱她加衣。

　　日头盛了，嘱她少些出门。

　　三日后回府，嘱她等我。

　　大战在即，别告诉她，惹她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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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因絮果，实非我愿。
　　半壁江山，不过沉璧。

　　最后这一封，是他临出征的时候写的。

　　没有前言，没有批复，只有这两句话，被仔细折叠好，放在那张被大力揉皱过、又被重新抚平的合婚庚帖的下面。

　　她抱着那封信，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捅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她早就该想到，从出征前他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没让半点消息走漏时，她就应该想到的——

　　他从没想过杀她，只是想保下她。

　　一旦事发，她作为这些奸细的主子，东楚而来的公主，北境的将士们不会放过她，她必死无疑。

　　所以，直到季尧战死，玉家军的将军们都只知道云州出了奸细，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到底出自哪里。

　　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出自她身边。

　　他一直都在保她。

　　可是，她却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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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北境失了国君，气数将尽，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身为大都督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尽量保住他的子民，保住他的部下，保住北境。

　　她没有脸面去见那些前线的士兵，更没有脸面去见季尧。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可以让她从头来过，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来到北境。

　　可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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