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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贞二十四年年底 帝都国舅府
莹白的雪花儿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沙沙地落在了秋意居前的青石路面上,不知不觉中竟已经铺出了一层厚厚的雪褥。园子墙角的那几棵这回儿白梅也被雪压弯了枝头,只有那些迎寒怒放的白梅花耳依旧开得极盛,散发出淡淡的梅香,溢满可整个小园。
二楼内房的镂花小窗“吱”地一声被推了开来,原先覆在窗边的雪因为这突来的震动而被抖落了下来。一名容颜出色的女子忽地出现在小窗边,靠着窗子坐了下来。
只见她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毛领小袄,那娇嫩的颜色映得鹅蛋脸上的精致五官和那凝脂一般的肌肤更为动人。她靠着小窗,一双如黑玉一般的水眸望着那窗外的雪景,绝色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愁丝,她微微垂下眼帘,将射线转落到窗沿上的雪层上,又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正要伸手去触摸那纯洁无比的雪时——
“沁儿。”
她闻声回过头去,看见她的母亲正站在她身后,和蔼地笑看着她,手里端着一盅热腾腾的汤点。
“娘。”她应了一声,起身迎向母亲,将她扶带到自己原先坐的小榻坐下。
国舅府的步姨娘轻轻地应了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小案上。她回过头来,细细地看了看女儿,唇边的笑意忽然隐去,换上的一分淡淡的忧愁。她低叹了一声,轻声道:“沁儿,四爷从御岚国回来了.”
沁玉回望了步姨娘一眼,又低下了头去,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想……”
“娘。”沁玉站了起来,向母亲福了福身,“娘,女儿的琵琶坏了,这会儿也没办法学了,而且待会儿天儿也要从书房回来了。女儿先告退了。”
步姨娘见她忽然这样,知道她并不想谈有关四爷的事情,却硬是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沁儿,娘自然是知道这会儿你在想什么。你不想说,娘也不好为难你。你和四爷的事,娘也都清楚,本来你们互相倾心是件多好的事儿啊,可是……可是,这是不许的事儿。”
沁玉没有答话,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着眼,瞧着母亲手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翠玉镯子。
步姨娘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不许的事儿。”她看了看女儿:“沁儿,娘告诉你吧。昨天太爷叫我去了……他说,四爷是大小姐的未来夫婿……他要你离开四爷远远的。不然的话……”
沁玉猛然抬起脸来,睁大了眼,眸子渐渐变得水蒙蒙地似乎要流下泪来。但眼泪终究上是没有落下,她忽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把眼睛垂下了。
“沁儿你知道了吗?”步姨娘问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担忧。
“知道了。您说的,太爷说的,女儿都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却平静地没有波澜。
步姨娘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喃喃着道:“沁儿啊,这是命哪,是命……“
这是命吗?
不断涌出的泪水遮住了眼前原本清晰无比的一切,她低着头,努力睁大眼却不清楚任何东西,有的只是一片模糊,然后那张无比清晰的俊逸脸孔又飘入她的眼前,清楚地令她的心像刀刻一般疼痛起来。
四爷,四爷……这只是他人对他的尊称罢了。他是个多么尊贵的人那。
时间过得真快呀,那个当初还是小小孩子的皇四子,这会儿已经是政绩卓然的被德王了。而她呢,她依旧只是个国舅的小妾生的庶女罢了。她还记得他们初见时的情景,那样有趣;记得他们坐在一块儿,她为他抚琴的情景,那样温馨;也记得他头一次要离京办差,来向她告别时她送他绣花荷包的情景,那样依依不舍;更记得一年前两人躲在花园假山里互许终身的情景,那样幸福甜蜜……可纵使他们两情相悦又如何,她配不上他,她如何也配不上他,他还是要娶孝定尊后为他指下的珍玉,她还是不被准许与他在一起,她还是只能叫他四爷……
原来,这便是命。就算争过,求过……最后还是要照它的样子过下去。
沁玉眨了眨眼,将泪水全部眨去了,她低低地对母亲说道:“娘,女儿想回去了。”
步姨娘本还想再劝她几句,但见她神色平静发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朗声吩咐外头的丫头:“金花去把二小姐的披风拿来。”然后又拉住了她的手说:“娘送你出去。”
“好。”沁玉柔顺地由母亲领着,步下小楼,出了花厅。
步姨娘接了金花送过来的绣有大红牡丹的披风,亲手为女儿披上,细心地为她系好了双绦。她的双手轻轻握住沁玉的双臂,又上上下下地细细地端详了女儿好一会儿,忍不住道:“沁儿啊,你和四爷的事,太爷已经说了话了。太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既然说了你和四爷这辈子是注定有缘无分了。你就不要进了死胡同就不肯出来了,你呀想开一些吧……”
沁玉抬起眼了,瞧着母亲带着担忧的眼睛,她忽地微微一笑,那笑虽美,却显得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便会随风远去。步姨娘一怔,手劲不禁又加紧了一些。天虽然极冷,但她握着她细瘦的手臂的手不一会儿竟然沁出了汗来。
“沁儿……”
“娘,”她眨了眨眼,唇边的笑意缓缓地加深了,“我听您们的。不会想的,若再这样说下去,恐怕……”
“不想就好,不想就好,”步姨娘赶紧道,终于放开了手,“你不想就好了。这天这么冷,咱们再这样在站这里可要受凉了。沁儿你快回去吧。过几日等你爹为你买好了琵琶,娘再和你一块儿练。”
沁玉应了声“好。”
“宝娘,好生伺候小姐,千万别让小姐冻着。”步姨娘吩咐沁玉的贴身丫头宝娘。
宝娘恭敬地应了声,上前扶住了沁玉的手。
“娘,女儿走了。”沁玉又向她福了福身。步姨娘应了声“好。”她才由宝娘扶着步入雪地中,步履有些急促地离开了。
她要马上回到自己的沁玉轩去,马上……
雪还在下着,时而被风吹起,卷成一圈一圈地,一片白茫茫地,恍若琉璃世界。
因为沁玉轩离秋意居并不远,离开秋意居的沁玉主仆二人只走了一会儿,那座府里最朴素的小楼便在她们眼前了。
沁玉神色平淡地走走在这白雪茫茫的国舅府中,脚踏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她放慢了步子缓缓地往眼前的小楼而去,她低下头来,看了自己的绣鞋一眼,然后在离小楼的拱门还有一步路时停住了步子。
“小姐?”宝娘不解地唤了一声。
可沁玉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接着又微微仰起脸来,望着遍天的饿飞雪。她的眸子转了转,许久,她伸出了手来,想沾些雪花瓣儿。雪花飘飘,轻盈地落在她如脂似玉的小手上,她的肌肤似雪白皙,雪花儿刚刚落下,就像被吸入了她的手心一般,消失无踪,无声无息。她似被这景象给吸引住了,凝望着的不知是自个儿的手心,还是不知所以的情绪……
“怎么还不进来,你不怕着凉吗,沁儿?”
带着笑意的男性低沉嗓音忽然传来,沁玉心中一惊,转过脸去,看见那熟悉的俊挺身影就站在沁玉轩门前,就站在她的眼前。
沁玉愣愣地看着他,原先抬着的手倏地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还是和离开一样,俊逸潇洒,和她一直想念着的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她看着他,什么也不做,秀颜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哀戚的神色来。
“小姐。”宝娘见主子久久不回应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沁玉这才回过神来。她骤然冷了脸,依规矩向眼前的尊贵之人——德王御垅福身行了礼。“沁玉见过四爷,向四爷请安了。”
“你这丫头。”御垅乍见她这突兀地举动,一愣,然后了然地微微一笑,上前想将她扶起,可她却微微一闪,躲开了。他这才觉得不对劲了。
他看了看沁玉,又看了眼宝娘,宝娘立刻会意,告退了。
“沁儿。”他温柔地低唤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伸手将想要闪躲的她揽住怀中。他紧紧地抱住她,双臂将她紧紧锁住,不让她有半分逃离的机会。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一手揽着她的细腰,一手轻柔地抚摸着她身后细柔的发丝。
沁玉身子一僵,随后放松了身子,任由他搂着,她望了望他,心中的酸涩又涌了出来,她忙闭起了眼来,将整张脸埋入他的颈窝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麝香味,挡不住的泪水渐渐地润湿了他颈畔的发,他绣有行龙的衣领。
“沁儿……”御垅叹息似地唤了声,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这不是他认识的沁玉,她只会笑着迎接他的归来,从不会如此疏离,也不会这样默默地对着他掉眼泪……看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微微地将她推开了些,深邃的眸子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此时沁玉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垂着眼帘,一派宁静的样子。但带有泪痕的娇颜看起来楚楚可怜,惹人心怜。
他一看遍知她受委屈了。
沁玉的亲娘步姨娘曾是帝都的花魁,后与闵哲谦相爱,委身与他做妾。虽然只是个妾室,但是闵哲谦对心爱的女人是极为疼宠的。这早已引起了元配江氏的不满。但因为步氏生了闵家唯一的男孙天玉,江氏无法对她下手折磨,于是便将妒意全撒在了沁玉的身上。在江氏有意无意地欺负之下,原先活泼的小小人儿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是受了委屈,她也只会什么也不说,垂着眼站在一边。他与她一起如此久了,岂会不知她的心思。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披着红披风的沁玉亭亭立于雪中分外动人,她略带清愁的脸庞更是令人疼惜。
他取过她攥在手里的绢子,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和发上的雪花。笑着道“为什么哭呢?难道是因为本王去了那么久,没有在你生辰时赶会来,你生气了?”
“沁玉不敢。”沁玉低声回道,显得疏离。
“沁儿,你这是怎么了?”本想逗她开心的御垅听她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来,“是不是又受大舅母的委屈了,告诉本王……”
“四爷,沁玉只是想明白而已。”沁玉打断他道,终于抬眼看她。她的表情冷漠,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个陌生人罢了。可她的心知道,现在她有多难受那如刀剐般的痛几乎要让她窒息了,可她只能这么做。命已经为她作好了选择,她争过了,但争不来,它抓住她太多的弱点,她知道,若是她不答应,依着祖父的性子……
她在心中低叹了一声,微微别开了脸。
“你想明白了什么?”御垅的声音沉了下来,他的眼紧紧地锁住了她,一刻也不离开。
她吸了口气,淡淡地道:“沁玉想与四爷分开,沁玉身份低微……”
“你怎么会这么想?”御垅猛地加紧了手劲,将她再次压回怀中。
沁玉挣扎着要离开,却动不了分毫,只好任他去了。她低柔的声音又传来了:“爷,您放手吧。沁玉配不上您。”
“沁儿,你别胡思乱想。本王告诉你,我们的事儿我已经打算好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绕在她的耳边,又令她渐渐沉醉起来,可她硬是扯住最后的一丝神志不愿沉迷。
“本王今天来,便是来向舅舅提亲的。我要娶你,立刻娶你入门。”
我要娶你,立刻娶你入门!
“什么?”沁玉愣住,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御垅微笑着道:“沁儿,本王离开时就已经决定了,本王一回来,便要向舅舅提亲。你想本王年纪也不小了,一直跟君父强着不肯成婚,你看向大皇兄,三皇兄在本王这个年纪时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今年你也已经十六了,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所以本王想娶你……”
“不可能的,”沁玉淡漠地说道,“沁玉配不上您,太爷也不会答应,而且四爷您与珍玉姐姐……”
“沁儿,这是咱们之间的事儿,与珍玉何干?”御垅道。
她微微一笑:“怎么会无关呢?四爷忘了吗?先尊后可是将珍玉姐姐指给您做妻子,您可会是珍玉姐姐的夫婿,是沁玉的姐夫哪。”
“不会的,”御垅笃定地说道,“我如何也不会是珍玉的丈夫,我只会是你的,只是你的丈夫……”
“爷,这是先尊后娘娘决定的事儿……”
“我不会娶珍玉的!”他低低地吼了一声,手笔更加搂紧了她,“我如何也不会娶珍玉!”
“爷,这是先尊后娘娘决定的事儿,”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不挣扎,也不动,“是先尊后娘娘决定的事儿。”
“是母后又如何?”御垅冷哼了一声,“她不能替我决定什么。”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爷,太爷已经对沁玉说过了……”她伸手稍稍将他推开。
“外公?”
她点点头,趁他呆楞之际从他的怀中退出,又往沁玉轩靠近了几步。沁玉本想直奔入轩内不再看他一眼,但终是忍不住。她回过头来,又瞧了瞧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爷,沁玉会听太爷说的做。事已成定局了。你我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沁玉不送您了。”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她便奔回了小楼,还将门栓紧紧的插上。
泪水早已忍不住奔流而下了……
御垅见她突然跑了回去,忙追了上去,可还未追上,那门便“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他愣在原地,想要上前去拍门,却不知怎的,迟迟迈不出步子,只是怔怔地瞧着那密密实实关上的门。
这会儿又开始飘起雪花来了,雪如棉絮似飘雨,雪絮霏霏。他伸出手,雪细细地落在掌心。又看了那门一眼,他的心忽然忐忑不安了起来。他甩了甩头,抛开那烦乱的思绪,直认为沁玉的反常只是闹脾气,吃醋罢了。他又看看纷纷飘落掌心的细雪,沉思起来,他的心不在掌心,也不在空中飘散的如絮飞雪,他的心落在无以名之的情绪之中。
“下雪了……”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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