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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和最终的
第三章
最初和最终的
尼福尔海姆的冷雾，雨天，雾更甚。她置身丛林深处，举目四望，只能在被结晶体包裹的枯树之上，看到天边一轮不断涌出诡异烟云的巨大黑日。雨中，它看上去像一孔空洞的眼窝，嵌在天空的面容上，流下浓黑的雨泪。
“不要被它引诱。”是安伯托的声音，他低声提醒她。
“不要被它引诱。”是昔日阿斯克团长的声音，温热手掌捂着奄奄一息的小安伯托的眼睛。
“不要被它引诱。”是曾经家养龙厄林的声音，当黑日降临，厄林聚拢双翅，遮掩住小小的安伯托，那瞬间强光覆盖了一切，厄林的鳞片燃烧，白骨曝露。
此行是每年一度的“远征日”，依照惯例，圣殿骑士团会在炎夏季节派出最精锐的部队，由团长带队，从米德加尔德大陆远渡重洋，来到死域尼福尔海姆探寻这世界的终极奥秘：“宇宙大空洞”的诞生。
“太阳神啊，请您降落，请饶恕我们！”
远方传来米德加尔德人民的哭声，他们早已承受不住大空洞和死灵日复一日的折磨。与帝国的上层阶级不同，他们更渴望得到“大空洞”拯救。于这大地而言，“大空洞”存在过久，竟已成了新的“太阳”。
“是你，安伯托·格兰索，如果不是阿斯克那个无能自大的废物把你带回来，我们也不会触怒太阳之神！是你，你带来了死灵军团，令神始终不肯饶恕我们！”
“尼福尔海姆的孽子，滚回你的死乡！”
“太阳之神，看啊，我们偿还您了！您看看！”
死灵像风一样吹过每个人的耳畔，流聚到安伯托的身边，依附在他溅出的血雾中徘徊不去。这是一场发生在远征中的叛乱。最开始，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或这意味着什么。
“我就知道，”在向安伯托射出诅咒之箭的士兵当中，一人抖着手指向安伯托，“你是死灵！对不对，所以你不会死！”
安伯托勉力支撑，他手中的光明巨剑起初撑在冰面上，他像个血人，向下一跪，这剑直直插入冰体之内。
崩裂，地陷，圣殿骑士团的士兵们慌张四散，转头欲逃，可冰裂的速度比风更快，下一步踏出就是万丈深渊。
“安伯托！”她喊道，向前奔去，她眼看着安伯托被血红披风包裹的身体也向下坠落。
“安伯托，我的孩子，”深渊下忽然涌上了一阵飓风，被埋藏冰底的骸骨巨龙向上直冲，他的翅膀展开，几乎遮住天边的黑日，安伯托的身躯在他背上是那样渺小，巨龙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你终于归来了！”
盘桓不去的死灵也向天空冲去，远望着，竟像成片雪白的狼烟，燃烧在尼福尔海姆的荒凉大地上。骸骨巨龙厄林翅膀扇动，将死灵成群地驱赶下。
这时，安伯托身边掉落的光明剑发出光芒，在龙脊上闪烁。那是阿斯克的遗物，由恩布拉施了斩除死灵的术法。
“阿斯克先生，”许多年前的封闭阁楼里，小男孩怯弱地问，“他们说，我是死灵。”
“你在担心什么？”
昏黄暖灯下，男孩望着阿斯克团长和恩布拉护士长和蔼的笑容，他说：“我怕我会伤害你们。”
“放心，安伯托，”阿斯克团长坐在床边，用布擦拭手中的光明剑，他笑着告诉他，“这柄剑得到过圣灵的祝福，还有恩布拉的祈祷，没有死灵敢靠近它。如果你是死灵，你早已活不下去了。”
自四岁那年受到宇宙大空洞外溢能量的污染，安伯托·格兰索的身体就发生了异变。他的精神崩溃过，生命却没有溃散。对此，一直没有人给过他解释，人们只是说，他是个大难不死的孩子。
十多年来，安伯托日夜背着这柄可能会穿透他头颅的巨剑，也许他在等待这一天。
“我猜到了，”安伯托望着爬到他身边的她，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只是没有得到过答案。”他的身体边缘开始扭曲，如水中倒影般的变幻。雨不断落下，她看着他逐渐变成死灵。风中只留下他的声音：“请相信我。”
你不是人类。
格兰索将军，你真的不是人类？
冰原上仅存的士兵大声喊道，他们为了维护安伯托·格兰索将军，被叛军抛弃在枯林之中。他们对天空崩溃大喊。
你不是要为保卫人类文明火种而战吗，将军，你甚至不是人类，何来的人类之情？
“安伯托，我的孩子，”是阿斯克团长的声音，他擦拭完心爱的巨剑，然后蹲下来，握住小安伯托的手，教他如何斩杀死灵，“命运只能由自己改变，我们的命运，你的命运，就握在你的手中。”
“为什么是我？”男孩体弱多病，精神紊乱，他望着阿斯克团长雪白战盔下的蓝眼睛。
“只有你，”阿斯克团长告诉他，他坚毅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诡异的激动，“你是神赐给我们的礼物。”
……
周静漪在电脑前看得入了神，她过于紧张了，嘴里呜呜哇哇不停。杨至雅坐在旁边，受不了地嘟囔：“好不容易出门旅游哎周静漪，你居然来网吧，这资料片你晚一天看都不行吗？”
网吧里，大半屏幕都在播放相同的开场CG动画：吸聚了尼福尔海姆冰原上空所有死灵的莫可名状的灵魂，在骸骨巨龙撼动山岳的悲痛龙啸中，扑向那诅咒般的黑日。犹如两颗天体相撞，光芒辐射过整片尼福尔海姆，连米德加尔德的上空都亮如白昼，大地空茫。《龙之地星：无限》的新资料片名《最初和最终的人类》开始浮现。杨至雅无奈地撑住脸：“那你快玩哦，剩下的时间都要陪我逛街！”
§
周静漪醒了，她意识到自己做了梦，是关于学生时代的梦境。估计是睡前一直在查阅《龙之地星》的资料，连带着回忆起许多旧事，所思所梦了。
好像就是在那次与杨至雅旅游后不久，《龙之地星：无限》突然宣布了停服。在周静漪如今看来，那似乎成为了一个重要节点，此后，许多事都开始发生变化。
外面走廊里亮着灯。周静漪转身望去，她穿上拖鞋，走出门。
一名白发男子就坐在走廊地板上，他穿着条宽松的亚麻色衬裤，裤带由四层皮绳织成，齐整地束紧了，是典型的中世纪风格衣着。上半身赤|裸着。他低着头，正用一条撕破的布绕过他精瘦的腰，包扎住伤口。
“你怎么了？”她问。
安伯托抬起头，见到周静漪，他笑了一下，说：“他们在我体内植入了定位器。”
“什么意思。”周静漪看他。
安伯托简单回答，说昨天之所以能成功越狱找到她，就是因为他发现了定位装置——虽然不晓得那是什么原理，但他能感觉到每次被抓捕时，自己皮肤表面有一处微微发热，于是他切开了那部分皮肤，把那个装置扯了出来。
周静漪看着安伯托像处理一个最普通的伤口似的，包扎自己的身体。他的神情就像他身经百战，这点事不算什么。
但周静漪想，那伤口露出的身体内部，应该不是人的血肉之躯。
安伯托望着她的眼神温和，自信，有些云淡风轻的感觉。
周静漪回忆起，学生时代她那么的喜欢安伯托·格兰索，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一生都活在深刻的不安与怀疑中，但为了身边的人，为了冒险者周静漪，为了骑士团，他总表现得波澜不惊，当危机发生时，他又总能成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那个人。
与他的命运相比，他与人交往展现出的一切如轻风和煦，太过平静。周静漪现在想来，她当时是有过这种感慨的：也许安伯托就是爸妈所期望的那种“静静涟漪”般的人。他确实是惹人喜爱的。
周静漪蹲下身，她穿着睡衣，背靠住了墙。出租屋走廊狭窄，她的脚趾挤在安伯托的脚踝上。她近近观察他的脸，他脖颈、肩膀处肌肉的弧度线条，她伸手触摸他的小臂，在那极度拟真的皮肤上按了按。
是人体的温度，人体的弹性，甚至能看到毛孔。周静漪正观察着，发现安伯托一直望着她。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碰到了额头。
“你甚至不是人类，”周静漪不由得问，她望他的眼睛，“何来的人类之情？”
“嗯？”安伯托的眼中流露出了困惑。
他没听懂。
周静漪意识到了，此时回想起昨天安伯托说出“死灵入侵”四个字，更确证了她的猜测。根据昨天夜里的查阅，停服前的《龙之地星：无限》一直处于舆论的动荡之中，最后一部资料片《最初和最终的人类》便是导火索。周静漪暂不清楚别的细节。
她想，是否出于这种原因，眼前的安伯托没有最后一部资料片的记忆。
他的人生停留在了“最终”以前，还在一个非常温情的阶段。
门铃声忽然响了。
周静漪费力站起来，披了件外套出去，她不知来人是谁，回头示意安伯托不要出声，也别露面。
门打开，涌入一阵潮湿气，以及雨声。原来真下雨了。周静漪出了门。
眼前站着两个陌生男人，一个戴眼镜的，瘦些，一个胖些。他们正微笑着。
“什么事？”周静漪警惕道。
“你、你好，您就住1107户是吗？”戴眼镜的男人笑道，他穿着件商务西装，“那个，请问有没有一个自称‘安伯托’的男人来找你？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动漫人物一样，到处跑，昨天还要跳楼，是闯到您家来了吗？”
周静漪脸上总是波澜不惊，她看他们：“你们是？”
“我们是他的家里人，”对方谄媚笑着解释，“他，脑子不太好使。”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家里人？”周静漪问道，不由笑了。
两人顿感不妙。
§
窗帘紧掩着，把雨声隔绝在外。张泊杨浑身酸痛地醒来了，他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挠了挠头发，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睡在了夜店楼上的酒店房间。
这帮人怎么回事。他腹诽，把人灌醉了往酒店一扔拉倒了是吗，也不知道把人送回家？真没礼貌。
张泊杨找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先是发现天气预报连日有雨，又一看，嚯，怎么浦孝文给他打了这么多电话？
张泊杨伸手挠了挠脸颊，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这人找他干嘛？
随手拨回电话去，尽管是周末，对面也很快接起来。
“张泊杨？”
“嗯，”张泊杨应了一声，带着刚睡醒的鼻音，“什么事啊？”
“开门。”浦孝文说。
张泊杨迷迷糊糊，走出去把门开了。他心想，难道是徐沐容和浦孝文对他这个前男友心存愧疚，好心给他点了早餐送来。
结果门一开，一双手从外面伸进来了，狠狠揪住张泊杨睡乱的衬衫衣领，把他一顿往屋里摁，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张泊杨吃痛，人倒在客厅沙发上，他回过神，抬手就握住浦孝文挥下的第二拳。
“哎，干什么呀。”他有点生气了。
浦孝文居高临下瞪着他，看着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眼神非常之凶恶。浦孝文放开了张泊杨，回头就往卧室里面走。
“哎。”张泊杨一头雾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很快便清楚了。因为他走到卧室门外，想瞧瞧这位浦孝文有何贵干时，浦孝文走过来问了他一句：“周静漪呢？”
张泊杨当场呆住了，看着他。
浦孝文注视着他，像看一个金发纨绔恶徒。
“不是，你当我什么人啊？”张泊杨忍不住问，他费解得笑了，“我不是坏人啊！”
浦孝文在房间里来回转，似乎内心饱受折磨。他双手抱在胸前，回头对张泊杨说：“我老实告诉你，张泊杨，我和沐容在一起，是经过了慎重考虑的，我们俩都是单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未来，什么样的伴侣，是以婚姻为前提开始交往的。”
张泊杨不讲话，手放在裤兜里看他。
“我明白你长不大，可能对我们很有意见，”浦孝文走近，近到张泊杨甚至能看清他的下睫毛，浦孝文认真道，“但我奉劝你，对我们有意见你就冲我来，少去接近周静漪。她不是你这种人。”
张泊杨皱起眉，浦孝文的每句话都令他不愉快，但他听到最后忍不住问：“我哪种人？”
浦孝文抛给他一个“你自己清楚”的眼神。
张泊杨深吸一口气。
“首先呢，我和徐沐容分手以后，”他对浦孝文说，“我基本没有找过你们任何麻烦，对吗。无论是你们的订婚宴，徐沐容过生日，还是钟教授追思会，我作为老同学，作为小辈，我都去了，我哪里表现得不好吗？不是连徐沐容都说我很得体吗。”
浦孝文看着他。
“其次，我爸妈公司和周静漪单位本来就有合作，”张泊杨俯视着浦孝文，“好吧，我确实告诉过徐沐容，我对周静漪有点好奇，但我并没有恶意，只是碰巧认识她了，我不是坏人。”
“你对她有什么好好奇的？”浦孝文纳闷。
“不能好奇吗？”张泊杨无辜道，“一个被甩了会哭到昏迷的人，这么old school的，好奇也不行啊。”
浦孝文皱了皱眉，忽然冷笑：“哭到昏迷？你说谁啊。”
“周静漪？”浦孝文问。
张泊杨瞧着他，那意思是：你难道不清楚吗？
浦孝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笑道：“搞错了吧，我让周静漪哭？”
“周静漪根本就不会哭，”浦孝文说，声音不知为什么有点颤抖，也许是张泊杨的话真的太可笑了，“没有人能让她哭的。你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周静漪在雨声中盯着这两位陌生来客，“比蒙的，是吗。”
比、比蒙？两位陌生男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龙之地星：无限》是你们做的游戏，对吧，”周静漪看着他们，一张清秀的脸，看着不凶，但也不善良，“当年停服的事怎么没有人上门找我说明白？”
“周女士，我们对你说的事儿不了解，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们老板冯利松还健在吗？”周静漪问着，往前走，两位男士不自觉向后退，请她先冷静。
“我给《龙之地星》花了多少钱，”周静漪看着他俩，“要找你们的‘家人’，简单啊，一，退钱，二，你们是不是窃取了我的数据，在做什么不正当的事？。”
“窃取数据，怎怎、怎么会！”
周静漪平静道：“那你们是怎么找到我门上的？这个家伙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应该没有参与过什么机器人实验吧，有给过你们这种授权吗？无论是停服，还是这机器人，你们事先问过我吗？”
“机器人？从、从没听说过！”
公寓楼下，一辆香槟色汽车边，几个陌生人站在那里，朝楼上张望。
起初，他们只看见那位叫周静漪的女士站在原地，与两个同事安安静静说话，后来不知说到什么，她慢慢朝他们走去，而同事不断后退，到最后，他们两个居然慌张跑下楼了。
周静漪停在走廊边，望向了他们几人和那辆汽车。
“比蒙娱乐科技公司”早已不存在，现在楼下站着的几个人，属于一家叫做“最终智能”的人形仿生机器人研发公司。事实上，在今早出发之前，他们已经针对周静漪这名玩家留存在数据库里的信息做过了一番研究，研究结果显示：“这是一名重度痴迷虚拟世界的玩家，女性，消费能力中等偏上，偏好剧情、养成、收集、战斗内容。特殊备注：‘那个男人’单推，战绩服务器二十六，武器全图鉴，喜欢给角色写信，数据库内留存了大量信件，可能好对付，也可能很麻烦。”
他们相信了这个研究结果，但如何说，这已是六年前的信息了。经过讨论，他们决定先打个电话给这位女士探探虚实。
按照注册信息中留的两个号码打过去，一个空号了，另一个对方接起来，似乎在忙。他们问，请问是周静漪，周女士吗。对方问，有什么事。
他们把话讲了一番，大意是，他们的亲人走丢了，是个喜欢扮成动漫人物安伯托·格兰索的男人，是不是跑到您家里去了？他喜欢胡言乱语，您今天方便吗，我们去接他，免得给您再添麻烦。
结果对方说：“你们是最终智能的人吧。”
他们语塞，不知是打给了一个什么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找周静漪，却打给了我，”她说，“周静漪这人是个疯子啊，你们最好少得罪她。”电话挂断了。
雨中，周静漪穿着那件外套，还站在楼上瞧他们。几人坐进车里，开始感到棘手，情况比想的更麻烦。
戴眼镜的瘦子钻进了车后座，抹掉头发上的雨滴，骂了一句：“我是没玩过冯总以前做的游戏，我不懂啊，这就是二次元吗？谁会上来就说这是个机器人？我跟她说了，是个喜欢扮成动漫人物的傻子，她完全不信。到底哪个更可信啊？听她说的我以为机器人早已经满大街在跑了。”
前方司机拍了一把副驾驶座位上的胖同事：“你玩过那游戏，你说说。”
“我说什么啊，”胖同事笑道，很无奈，“实话讲，人也不是傻子，从二十五层楼上跳下来一点事儿没有，你说那是个真人，除非她自己骗自己，否则谁信呢。”
“这人也够奇怪的，”司机道，“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形机器搁在家里，也不怕出事。”
后座的瘦同事打出去个电话，半天才通了，他头痛道：“冯总，不行……”
“这人很怪，”他说，“她不像个沉迷虚拟世界的死宅，但也不像个正经现充……我说不上来，如果是死宅，怎么也好糊弄，是现充社畜更好办了，但她好像对我们有着很大的敌意——”
“很大的敌意？”这位冯总在电话里轻声问，听完瘦子一番汇报，他居然笑了，“所以她想要留下我们的安伯托，是吗？”
§
周静漪抬头望向灰蓝色的天，很多日子里，她觉得自己像一台没有关机键的笨拙机器，没日没夜运转，只在一些时刻，譬如不用上班的早晨，她深深吸一口气，幻想灵魂开始复苏了。
虽然过不了多久又会回到那种运转中。运转乃人生之常态。
同样作为常态的，还有许多无法改变的事，譬如“游戏公司拥有终止游戏服务的权利，玩家不得要求赔偿已使用的游戏货币”，譬如“服务中产生的数据所有权益归游戏公司所有”，周静漪不懂法，世上很多规则她都不懂，她只是接受了：钱花了，变成游戏货币，变成卡片，又变成空气，像世上的许多东西一样，最终都沦为空气。除非对方找上门来，她很少主动问候他们的八代宗祖。
门锁转动，打开了，周静漪能感到有人站在她身后，正注视她。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不经事的学生，会沉迷于幻想世界，迷恋一个虚拟人物。她的脑袋装满了工作、房租、父母、前人、旧友……很遗憾，这其中没有一件令她快乐。
安伯托走近了，他仍赤着上身，似乎无所谓雨天的冷。周静漪看到他，她不想承认，她很喜欢他的拥抱。这可能是从灵长类动物时期就有的生存本能，在一个不安的环境，这令她平静，感到安慰。
“机器人，”周静漪称呼他，她直视安伯托困惑的蓝眼睛，“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静漪’。”
安伯托眉头微微抬起，印象里，他只有在听到战友身亡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周静漪看到楼下那辆车已驶远了，她说：“我该好好和你谈谈，希望你能听明白。”
§
“你知道，什么是‘故事’吗？”
“故事？”
“小的时候，应该有人给你讲过故事吧。”
“有，”安伯托回忆道，“恩布拉护士长那时常给我讲帝国的童话。”
“在我的学生时代，有过一个故事，叫《龙之地星：无限》，”周静漪对安伯托·格兰索说，“你就是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安伯托呆立着，见周静漪打开冰箱，拿鸡蛋和火腿出来。她打开炉灶，开始热锅子。
“而我是听那个故事的人，”周静漪背对着他，单手打蛋到锅子里，她转头问，“你知道什么是‘游戏’吗？是一种更新鲜的讲述故事的方式。通过‘游戏’，我可以进入你的故事，和你产生联系。”
“但这只是个‘故事’，只是我看过的无数故事中的一个，”周静漪低头说，“从故事里走出来，此时此刻，就是我所说的‘现实世界’。”
安伯托站在厨房门边，周静漪望着他的神情平静，认真，不像玩笑。
他陷入了思考，半晌说：“所以现在，是我走进了你的故事里？”
周静漪手扶着厨房灶台，她眉头一皱，笑了。
“你可以这么想，”她盛出早饭，端起盘子往外走，“但很多事情并不一样。”
“你知道什么是‘游戏文案’吗？”周静漪席地而坐，把餐盘搁在矮咖啡桌上，她问坐到她身边的安伯托。
安伯托望着她。
“就是我现在和你说话，我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我讲的，”周静漪简略告诉他，“这是‘现实世界’。而你记忆里的那个‘静漪’，她和你的几乎所有交流，都是通过‘选项’。你懂什么是‘选项’吗？就是，游戏文案会提供给我三种回答，让我选一个回答你。如果这三个选项恰好有一个合了我的想法，那还好，但基本上都只是些，文案自己的想法。”
“你记忆里的，冒险者的形象，她的身份，说出的话，其实和我，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吧，”周静漪顿了顿，“只能说关系不是很大。”
昨夜里，周静漪跪坐在安伯托身上，低头和他吻了一阵子。她是有些上头，可当安伯托要抱她的时候，周静漪大呼别了，只是这么亲了一会儿她已经累得气喘。
“你还真以为我是个什么冒险者吗，”周静漪揉着自己膝盖，她费力站起来了，摇摇欲坠，对安伯托说，“我想去躺会儿，你先坐着吧。”
于是周静漪到卧室休息去了，趴床上开始玩手机，处理工作邮件，顺带查阅《龙之地星：无限》的信息。安伯托走到门边看她，不了解她在做什么，静漪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他在她门外走廊里坐下了，这样坐了一夜。
现在想来，如果是“冒险者静漪”，她又怎么会这样对待他？“静漪”永远是勇敢，积极，富有激情的，是一名斗士。无论什么时刻出现，她都会用微笑面对他，他们常彻夜谈论很多事情：梦想，伙伴，爱情，拯救世界，去成为英雄。在安伯托的记忆里，“静漪”任劳任怨地帮助着每一个人，哪怕有时候只能换来极少的报酬，她一个请求都不会遗漏。
只是，安伯托记忆中，也有着另一个“静漪”，是在那大量始料未及的信件中，总为着些心事而烦恼、气闷，会感到孤独，像个孩子般的“静漪”。这两个“静漪”的形象如此天差地别，安伯托并看不透他的恋人，他只是记得她的每句话，每个细节，并尽量去理解她。
所以是这样吗，是，“故事”，和“现实世界”，不同？
周静漪吃光了早餐，抬头盯着安伯托的脸。她发现这家伙垂着头，银白色头发遮掩着他的眼睛。
安伯托陷入了沉默，也许她所说的内容在他听来是很离奇的。周静漪俯下身，试图去瞧他的眼睛。她发现他居然真就像个活人般，在思考，没有因为信息过载、矛盾，而出现明显的故障或系统卡顿。
安伯托自然地眨眼，他的蓝眼睛在面前的咖啡桌上轻轻挪移，就仿佛他在试图梳理着这些信息。
周静漪坐正了，不免感慨：真是了不起的科技。
她也自问，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和一个机器人讲这些。太怪了。
她把餐盘搁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她边喝水，边静静注视着那个异世界男子——他仿佛被他的世界抛弃了，很孤独地坐在她的客厅里。他分明是来寻找她的，却被迫接受这些关于“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类的问题。
安伯托是个傻机器人，他的铠甲下面就一件衬衫，这么简单的出厂设置，还被他撕成布条，用来包扎伤口，现实世界可没有打倒怪物就会掉落衣服这回事。周静漪走去卧室，想了想，打开衣柜门。她踢出了几个收纳袋，弯腰从里面翻了半天。翻到几件给爸爸买的羊毛衫，但尺码小，估计穿不上，翻到一件大岛设计院团建时发的宽大T恤，周静漪展开一看，T恤胸口沾着一团可乐污渍，她皱起脸：居然忘了洗就塞进来了。
最后在压在最下面的一个礼品袋里找到几件，衣盒包装甚至没拆。周静漪费力把它们翻出来，打开发现是足球纪念衫。她想了片刻，想起这是分手之前，她提前买给浦孝文的用来拍生日照片的礼物。
浦孝文的尺码他应该勉强能穿。她拆开包装，拿出几件球衣，走出门去。
安伯托闭了眼睛，感觉周静漪把一件短袖衣物套在他身上。衣料很有弹性，不像他穿的衬衫。他把手臂从袖口伸出来，低头扯起胸前那块圆形标志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组织吗？”他问，这看起来像个很简易的骑士团徽。
“是俱乐部队标。”周静漪说，把其余几件也搁到他面前，送给他了。
周末时候，周静漪一向没什么事。如果不加班，不被段同心强行拉出门，她也就是自己待在家里，打开扫地机器人，无所事事躺一天。
安伯托背靠沙发坐在地上，他看着静漪踢掉拖鞋，躺到他身后的沙发上。
她懒得再动了，一躺下就闭上眼。
安伯托望着她的脸。
“所以你想明白了吗？”周静漪忽然开口了，她微微睁开眼，“虽然，可能你记忆里是那样的，但你并不真的喜欢‘我’，或者，我们真的是‘恋人’，不是的。你可能，很不容易才找到我，但我不是你的‘恋人’……”
游戏里的冒险者，永远积极向上，温柔，勇敢，真诚，那样的善解人意，受人欢迎。而周静漪，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连儿时最好的玩伴，都相处不好。她是个怪人，凑巧过得还似个人罢了。
“而且我在玩游戏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我很喜欢你，”周静漪阖上眼，梦话似的笑着说，“总选一些特别热情，积极的选项。动不动就，好呀，上吧，去呀。”
安伯托望着她，轻声道：“确实。”
他又说：“你总是来骑士团，想参与所有的事，然后对我讲你在新大陆的见闻——”
周静漪摇了摇头，声音轻的：“那不是我讲的，那只是一个选项，一个选项……”
安伯托再度陷入了沉默。
周静漪在他背后转了个身，她的膝盖碰了碰安伯托的后颈。
安伯托被迫继续听她谈起更多的细节，关于那个叫《龙之地星：无限》的故事，关于圣殿骑士团，关于安伯托身边每个最珍贵的战友。
“你没发现吗？”周静漪问他，“他们的脸都长得差不多，贴图模型是一样的。”
安伯托皱了眉，他望着静漪，一时竟无法想起战友的面目。
“我还记得当时进入《龙之地星：无限》，我创建角色时选的爱好是，烹饪，战斗。”周静漪说。
安伯托还在寻找战友们存在的证据，他转过身看她，听周静漪笑着说：“于是每次做完了骑士团的周任务，你都会送给我新的武器和食物，还有食谱。”
安伯托记得这些事，他一直以为这便是静漪最喜欢的，她每周收到礼物时总笑得那样开心。
“你知道为什么吗？”周静漪忽然笑了，摸着额头，“我想起来了，因为这游戏里要和你做恋人，必须达到5000羁绊值，而除了充钱、花时间，有一张食谱是可以做那种羁绊食物的，一天可以送一次。而那张食谱只能靠区域周限定任务获得。我刷这张食谱就刷了很久。”
安伯托定定望着她，神情很茫然。
周静漪半睁着眼睛看他，很困倦地躺在沙发上，她似乎在笑，说：”我欺骗了你的感情，是吗。”
安伯托迟疑中点了点头。
“我已经六年没有到那个世界里去了，这六年你在做什么？”
“我没感觉到你离开，”安伯托的声音有些细微改变，说话时垂下眼，也许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我以为我们一直在一起。”
“所以停服以后，时间就停住了。”
“停服？”
“有一天，你的故事关闭了，”周静漪告诉他，“我再也去不到那里。”
安伯托没再讲话，也许他讲了，周静漪没听见。她靠在沙发里睡着了。过去几天她很累，睡眠也多梦。她做梦便会翻来覆去，在安伯托看来，会下意识以为，她被死灵所困，侵入了梦里。
安伯托就这样看着她睡熟，再度睡醒。周静漪从沙发上坐起来了，头发凌乱，她揉了揉眼问：“几点了？”
安伯托抬头道：“静漪。”
“嗯？”
“你还有什么关于我的故事的细节，可以告诉我吗。”
周静漪睁开眼，她发现安伯托一直竭力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保持了这么久，声音却变了。一个这么大的机器人，仿佛很受伤害。
周静漪好奇盯住他的脸，她觉得他比ARO还聪明，有智慧。
这几乎就是人。
“你还想了解什么？”周静漪问他，“故事背景？世界观？”
她想了想，小声说：“其实，‘尼福尔海姆’也好，‘米德加尔德’也好，‘阿斯克’也好，‘恩布拉’也好，还有那个‘黄昏之战’，”她望安伯托的蓝眼睛，“这些都是游戏文案从以前古老的传说里抄来的词汇。”
“什么意思？”安伯托问。
周静漪说：“讲故事的人很懒，也可能不擅长取名，从历史传说中抄写是个好方法。一代代人把这些词用在新的故事里。于是我们总是在听一些同样的故事，总被相同的东西触动。”
夜晚时候，雨还没停，周静漪点了份外卖。安伯托很沉默，他一下午都坐在阳台门边，望着外面的阴雨天发呆。
“你在想什么？”周静漪问。
安伯托转过头，他宽大的脊背被黑色纪念T恤包裹着，潮湿的风吹过他稍长的白色碎发。他为难地笑了：“我想，你应当不至于骗我。”
周静漪望着他，忽然感觉自己十分之残忍。
她在虐待他。
虽然他只是个机器人。
“如果你没有骗我，静漪，我脑海里存在的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安伯托回头看向周静漪，他好像在笑，“那些回忆，和你一起经历的回忆，是真的吗？”
在那个不存在的虚拟世界，安伯托·格兰索与静漪是走过一段漫长征程的伴侣。无数日夜，他们从陌生人，变为战友，一度还成了敌人，最终许诺成为恋人。故事运营了那么多年，他们去往过无数的平行世界，去解决那里的问题，帮助那里的人。所有的所有。
“这是真的吧？”安伯托望向她。
“是真的。”周静漪不由得说。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心里想。
昨天，当安伯托刚找到周静漪的时候，他惊讶于她的瘦小，柔软。他用包裹着尖锐坚硬铠甲的手，小心触碰周静漪的脸，这很容易令她受伤。但静漪外表没有任何伤痕。
现在他多少明白了。静漪——这个记忆中闯入他生命的冒险者，确实拥有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庞大世界。他望着窗外，此前他从未听过如此细腻丰富的雨声，雨敲打在窗上，栏杆，敲打在树梢，声音的质地截然不同。他的铠甲在这个世界似乎不会有任何作用，没有人穿戴这些。
如果就像静漪所说，他只是个机器人，只是个“虚拟人物”，只是万千故事中的一个，而静漪是个博览群书的阅读者。他该去哪儿？
安伯托问了周静漪这个问题。
周静漪望着他。
“你现在觉得你是谁？”她问。
他沉默了很久，说：“安伯托·格兰索。”
“你来自哪儿？”
“……”
“那你觉得我是谁？”
他顿了顿：“静漪。”
又补充道：“我的恋人。”
“如果很多事都是假的，为什么我还是你的恋人？”周静漪问。
“我不知道。”安伯托说。
“你不知道，还这样认为？”周静漪问。
安伯托说：“因为，我的世界只有你。”外面天黑着，他回头说，“如果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那就只有你是真的了，对吗。是你的数据构成了我。”
在他的记忆里，或者说，在静漪口中的那个“故事”里，除了发现自己可以与死灵相容的时刻，安伯托·格兰索从未这样困惑。
周静漪呆立在原地。回过神时，她发现安伯托不知何时走到了门口，他从餐边柜上拿过他的黑色铠甲，一块块穿戴在身上，他穿上靴子，拿起他的光明剑，背到身后。
“你要走了？”她惊讶道。
安伯托回过头，告诉她：“我想去找到你说的那个《龙之地星：无限》的游戏公司，问问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清楚了可能我也会更清楚一些。到时候我再来找你。”
周静漪不自觉道：“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安伯托抬起眉头：“为什么？”
不。周静漪意识到，不存在什么“回不来”，因为机器人回到生产他的地方，什么都不会失去。
只有眼前的“安伯托”，只有那些旧日数据汇集成的意识，才有可能消失。就像投入宇宙无底的黑洞。
“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周静漪再次强调，“就像，扑进宇宙大空洞里。”
“你不是说大空洞是假的吗？”安伯托问。
周静漪直视着他，也许客厅头顶的光线过亮，使得她的眼睁不开。
“它是假的，也有些时候，它可能是真的，”周静漪说，“有很多大空洞，你可能不了解，这世界，现实世界，也有很多很多大空洞，它们会吞掉所有的东西。”
安伯托有些困惑了，低头望着她。在这一刻之前，他以为静漪认真告知他的一切都非常重要，认清他只是个机器人，不是人，而记忆的构成是错误的，虚假的，非常重要。这一刻，他从静漪的神情中看到了些别的东西。
周静漪抬起脸，没明白为什么安伯托过来了，弯腰紧抱住她。她的脸贴在他肩膀上，喋喋不休了一整天“真相”的嘴唇贴在他的铠甲上，像吻一种虚无的产物。她睁着眼，看到那只瘸了腿的小猪闹钟打翻在电视柜上，和站不稳的卡通人偶跌在一起。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没有人察觉。安伯托坐在床边，两只脚踩在地板上。他抬眼望向卧室的窗外，他小小的恋人坐在他身前，让他抱着，也仰着头瞧外面的天空。
月亮似乎出现了。
“其实我蛮怀念以前，那些冒险的时候。”她说。
安伯托垂下眼看她。
“那时候我还很小，还没有长大。”
她的黑头发很柔软，蹭在他身上。“你现在长大了？”安伯托说。
静漪点头。
安伯托问：“长大意味着什么？”
静漪说：“意味着，一场全方面的变质。”
安伯托说：“我还以为是变得更强了。”
静漪说：“我变强了，也变质了。”
安伯托盯着她：“就像被死灵袭击过那样吗？”
静漪忽的笑了。
哈哈。她似乎从未笑得这样无忧无虑。
安伯托也笑了。无人注意到的地方，在他的白色发丝内，三个淡淡蓝点正在缓慢地闪烁。
§
周静漪想起了安伯托，一个从多种意义上，都不存在的人。连这件事本身都不像真的。
她很不愿意回忆，因为回忆总没好事。上周末，当她在家门外遇到那两个游戏公司的人时，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怒火来自何处。她只是记住了愤怒，旁的都忘记了。
这天上午，因窦院长临时有事，晨会推迟了，周静漪在办公室里搜索关于“安伯托·格兰索”的更多信息时，发现了些陈年小事。
原来《龙之地星：无限》在停服前不仅推出了新资料片《最初和最终的人类》，宣告了高人气角色安伯托·格兰索的剧情死亡，还推出了一个新角色，这新角色的各方面数值表现都是原本的天花板安伯托·格兰索的上位。当年的玩家本就无法接受安伯托突然到来的死亡结局，新角色的出现更令他们出离愤怒，认为比蒙娱乐公司为了赚钱不仅践踏游戏多年来保持的数值平衡，更不惜代价把功勋角色安伯托彻底扼杀，为新卡铺路。
《龙之地星：无限》的最后时刻，全是这样的争吵。
一方说，自己积攒了数年的资源，养出来的六边形战士，一朝全不算数了。
另一方说，也没抢走你什么，你的卡不还在手里吗。
一方说，你要出上位卡就出，为什么给小安安排一个这么突兀的灰飞烟灭大结局，内部恨是不是太过分了。
另一方说，拜托，整整一部资料片给他做的高光剧情诶，牌面还不够大吗，一张卡当了多久T0了，我都怀疑冯利松是安爹梦男。
“我给你寄骨灰盒我也是你梦男。”
“怎么说话呢，人身攻击啊！你们安伯托单推人真的很离谱，人家别的角色被撕卡怎么都不说话。”
“他们不说话干我屁事？我就受不了同样是玩家，你天天给游戏公司说话。”
“笑死了，反正破防的不是我，我玩的开心为什么不能说。成熟一点喽，新陈代谢很正常的，不然游戏还要不要发展了？这么看不上比蒙你喜欢的安伯托也是比蒙做得啊，不爽别玩了。”
当时没有人想到，《龙之地星：无限》会突然宣布停服。游戏公司比蒙娱乐没做任何多余的解释，提前发布了公告，运营了最后两个月，再看，办公室人都空了。
助手孙以伦进门来，叫周静漪下去开晨会。周静漪又是个走神状态，她不习惯人多场合，尤其是开会这种，人人讲十句九句是废话。她时常边听边点头，如此蒙混过关。
“周静漪，”有人叫她，“周静漪！”
周静漪回神，发现会上同事们都看她，再抬头，窦院长正站在对面叫她呢。
周静漪站起来了。
原来窦院长是批评她上周五无故早退的事，如果不是第二副组长叶晶顶上，都耽误了甲方考察。丹柏现在是院里的重要合作方，项目多难找，你难道不明白吗？窦院长一顿劈头盖脸讲下来，颇有点拿周静漪开刀，警告在场所有人的意思。现在时代不同了，工作机会是非常珍贵的。
“不要以为离了你们当中的谁，大岛就转不了了，”窦院长冷笑道，“现在是ARO的时代，你们所有人是给它打工，懂吗？谁表现不好，不积极，不主动，谁就趁早滚蛋，我还求着你们？”
“周静漪，”窦院长说，“谈谈你的看法！”
周静漪眨了眨眼，不晓得谈什么看法。
窦院长喝了口茶，拿茶杯盖指她：“下轮工作考核，你再表现得这么散漫，你说该怎么办？”
“哦。”周静漪轻声应了，旁边孙以伦正对她拼命比口型，大概孙以伦也猜到周静漪刚才走神去了，她百般暗示她，跟窦院长道个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周静漪说，笑了一下，“那个，新陈代谢很正常，不然院里还怎么发展。”
“嗯！”窦院长鼻子哼了一声，“你倒是挺干脆！你是真不想干了是吧？”
晨会结束后，段同心快步过来，揽过周静漪的肩膀，纳闷问她：“你怎么回事？我刚才差点以为窦院长要在会上直接把你给开了！”
周静漪在咖啡机旁等咖啡，她低着头，也不讲话。
“哎，”段同心说，“你是不是和丹柏的那个小张总有什么联系？”
“谁？”周静漪问。
段同心“啧”了一声，提醒她是那个开车送她们回家的，金头发男的，叫张泊杨。
“没有，”周静漪拿了纸杯，喝了半杯咖啡，问她，“怎么了？”
“那你这么跟窦院长说话？”段同心不解道，“这么有恃无恐，我还以为你跟甲方待遇都谈好了呢。”
“谈什么啊，”周静漪不免笑道，她一时没想起那个张泊杨是谁，“我说的不是实话吗？跟窦院长实话实说呗。”
段同心要拉周静漪去院长办公室道歉，周静漪不肯去。
“你把你当窦院长的老学生，老员工，窦院长和大岛可是一直在改变的，”段同心对她说，“ARO刚引进的时候，你我可能很重要，现在不同了。”
“我从来没觉得我重要。”周静漪告诉她。
“那你不得工作吗？”段同心不解道，“你不得挣钱吃饭吗？再说了，干建筑这行，以前不是你的梦想吗？”
周静漪捏着手里喝剩到一点的咖啡纸杯。
“同心，你想过梦想是怎么出现的吗？”她忽然说，望向段同心，“如果今天的世界已经与从前不同，那梦想怎么还会是那个面目呢？”
周静漪说着，对段同心摇头：“我觉得，我的梦想也许从未存在过。刚毕业的时候，天天改图，抄图，跟在甲方屁股后面当傻狗；现在天天写代码，给AI找错，每天生怕出事。世界变得太快了，当我听说梦想的时候，它已经过期了。”
“你太悲观了。”段同心说。
“你有梦想吗？”周静漪问。
段同心笑了一声：“我的梦想？就是多赚点钱，吃喝玩乐！”
周静漪听了，点点头。段同心搂过她，拽着她往院长办公室走。段同心脸上又是那种神情：都是这样的，姐们儿，都是这样的。
段同心原本要亲自带周静漪去道歉，没想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周静漪的妈妈李慎秋突然到院里来，她似乎只是路过，进来找女儿说个事。没想到周静漪在窦院长处，李慎秋一进来，拉着窦院长急急忙忙恭维了一番。
周静漪该说的不该说的，李慎秋都替她说了，窦院长辞色温和了些，还称赞了周静漪两句，说之前在和甲方丹柏的团建中，静漪表现得不错，很亮眼。
“哎呀，那天还是，浦工的奶奶去世的日子，”窦院长忽然感慨，他像是才想起什么，对周静漪说，“那静漪啊，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工作啊。”
李慎秋来找周静漪，只带了张名片。周静漪起初还以为妈妈是不是想起了周五是她28岁生日，来补给她一句生日快乐。
“小伙子不错吧，”李慎秋点点名片上的职位，“也是干高科技行业的，你们也有点共同语言？”
周静漪拿着那名片，感觉什么年代了，还用纸质名片。这什么人。
“一个你爸，一个你，”李慎秋没好气地看她，“成天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不给你们张罗，你们俩什么都不干。”
周静漪看着她，轻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呢。说好多遍了，我不想相亲，这就是我的想法。”
李慎秋狠狠剜了她一眼，那眼神意味着所有：这不是你的想法，咽回去。
“你最近有点散漫了，”李慎秋走之前教训她道，“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姿态，直起腰杆来走路！”
周静漪站在原地，望着她娉婷着走远了。
她感觉她在逐渐失去生气，失去生命原本的形状。
以至于当下班回家时，闻到从租屋窗户里冒出的糊味，看到安伯托在家搞出的闹剧，周静漪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安伯托很无奈，他那天看到了静漪如何做早餐，不自觉记住了操作步骤，想煮个晚餐给静漪吃。可他手劲太大，关天然气时居然把黄色阀门掰断了，锅子里的培根蛋卷没及时盛出来，便糊掉了。
周静漪把他推到一边，拿手机给燃气公司打电话。不多会儿，房东太太来了，说小周啊，你家怎么冒出一股糊味儿，没着火吧？
周静漪打开抽油烟机，把安伯托推到走廊里藏好了。她开门，对房东太太笑着解释，她煮饭没注意：“真不好意思！”
房东太太很少见到周静漪这样笑，平时总阴沉个脸。太太高兴道：“没事就好啊！”
燃气公司的人一个钟头才到，来的是个脾气不好的男青年。他进门就告诉周静漪，现在外面车堵得厉害，他怕是之后两单都赶不及时了。“小姐姐，你得给我加点上门费。”
周静漪听了，点头，并无所谓。
这时候，从走廊里冒出一个巨大人影。安伯托出现在周静漪身后，也不作声，他一头白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眼神冰冷的，看起来十足是个不好惹的人。
燃气公司小哥再抬头时，被这位女租户背后的大家伙吓一大跳。他装好阀门，试完了气儿，准备要走，这时想起来周静漪还没给钱。
周静漪掏出手机付账，小哥就要走了。“哎，”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背后叫他，“你的东西没拿。”
小哥转过身，从安伯托手中接过他的提包。安伯托随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友好道：“辛苦了。”
“哎！”小哥被他这一拍差点撞墙上，他龇牙咧嘴，捂着肩膀急忙溜了。
周静漪检查锅子有没有烧坏，她对安伯托说：“不是让你先待在走廊里吗？跑出来万一有人认识你怎么办？”
安伯托很意外：“我可以提前把他击晕，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周静漪把锅子放回去了，抬头皱眉看他：“什么？”
懒得等外卖送，周静漪下楼去买了份随便饭菜。路过书店时，她隔着橱窗往里看了一眼。
安伯托席地坐在沙发边，看着静漪进门，放下外卖，她走到他面前，丢给他一个小本子。
安伯托捡起来一看，封面写着，《刑法》。
“这是什么？”安伯托抬头问。
周静漪脱掉外套：“是法律。”
安伯托皱了皱眉，翻开一看，发现都是些密密麻麻的条文。
“我必须要看吗？”他问。
过去，他习惯了做那个充满了威信，受人敬仰的英雄。而英雄往往是踏破守则，建立规则的人。
周静漪坐到他面前，说：“这是‘现实世界’的规则。‘现实世界’，你应该明白吧，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现在在‘现实世界’。”
安伯托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仿佛他努力去忽略什么了，而静漪一直强迫他去认识。
“现实世界，不可以打人，不可以把人击晕，除非对方先动手，”周静漪告诉他，“你可能意识不到，你刚才手劲儿太大了，一碰他他很痛苦——”
安伯托听她讲完，点了点头，半晌说：“其实你不用一直提醒我这些。”
周静漪问：“什么意思？”
安伯托说：“我能感觉到，你提醒我注意的，静漪你也并不喜欢。”
“什么我不喜欢？”周静漪问。
安伯托抬眼看她：“你的现实世界。”
周静漪呆了几秒钟，她眼神搜寻安伯托的脸。究竟是什么传感器向安伯托传达了这一点。
“我的世界，原本就是由你的数据构成的，”安伯托看她，“虽然我目前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究竟怎样运转，你的敌人是什么，你所指的大空洞在哪里。但我只想帮助你，静漪，以你喜欢的方式教给我就好了，无需勉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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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最初和最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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