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山贼

　　许芽蹦跳着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确认郭岫有没有跟上来。整个乌山寨确实如许芽所说占地很大，不只有居住的房屋，还有学堂、铁匠铺、菜园、裁缝铺子这些地方，与自己见过的小县城别无二致，人口也不是以青壮年男子为主，老幼妇孺很多，整个寨子都洋溢着称得上是平和的气氛。
　　今日大概是学堂不上课，两人一路走来碰见许多孩子与许芽打招呼，接着本来只有两个人的队伍逐渐壮大。郭岫心中猜想这里的孩子应是没有出过寨子，所以对外面的人、事格外感兴趣，听说他是外面来的就围在他身边问个不停，郭岫只好暂缓他的计划，拄着拐站在孩子们中间给他们讲元州有多大，哪里有美景哪里有美食。周围的大人看到这一幕，不忍斥责孩子们不够体贴伤患，于是不多会儿郭岫就坐在了一张小凳上，左手端着一杯茶，怀里还有两个脆桃子，旁边的孩子们或坐或蹲在地上，那一刻郭岫觉得自己是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
　　许芽一开始有些郁闷，好不容易出来还只动嘴不动腿，但后来也听得入神，站在郭岫旁边举着蒲扇扇风。这一下就说到晌午，郭岫口干舌燥，明明用完早饭没多久就又有些饿了，但孩童们还是不肯走，直到被各家长辈拎回去吃午饭才散去，走之前还约定下午去许芽家再聚。
　　许栀回家后左等右等不见许芽和郭岫踪影，只好出门去寻，在路上碰见了各拿着一个脆桃边啃边往回走的两人。刚在饭厅坐定郭岫就猛灌了几大杯凉茶，许芽也热得趴在桌子上不动，许栀只当他们是走累了，饭后把两人赶去休息，待下午出门时正撞见找上门来的孩子们。
　　听孩子们七嘴八舌说明来意后许栀无奈道：“平时在学堂不见你们如此着急，听故事倒是一个比一个来的早。”孩子们在寨主的威严之下不敢出声，许栀折回去把郭岫和许芽叫醒，又去地里嘱咐已经结束休息又开始干活的杨归早些回去照管孩子们。
　　郭先生的说书摊子又在许家开了张，中途回来的杨归也成了听众的一员，他虽然常在雁城周围，但更远的地方却未曾去过。直到寨子里飘起了炊烟，杨归才把高高兴兴摆弄着手里小玩意的孩子们送走。
　　郭岫抖了抖自己那一干二净的包袱皮儿，觉得自己这个说书先生真是十成十的贴心，至于这些东西原本的归属……想必少这一包袱郭芷也不在意。杨归看着许芽一边含着饴糖一边摆弄木盒，有些为难地说：“郭大哥，这些东西太贵重了。”
　　郭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不算贵重，只是些小孩子的玩意罢了，是我想要送与他们的，你莫要告诉许栀姑娘就好。”省的惹来对方的猜忌。
　　杨归欲言又止，默默去灶房烧柴煮饭了。
　　许栀回来后径直去了灶房，和杨归一起把晚饭端上桌。许芽今日累了，吃完就回房睡觉，杨归收拾好后也出去了，饭厅只剩下许栀和郭岫两人。郭岫刚想与许栀说自己想回去休息了，许栀却掏出一把算盘“啪”地放在桌子上。
　　“许栀姑娘，这是……”
　　“可会算账？”郭岫摇头。
　　“那算数？”郭岫点头。
　　“好。”许栀在得到肯定回答后轻轻拨动算盘珠，一边还不紧不慢地讲解，“救下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收报酬，住宿每晚一百文，吃食每日五十文，上药二十文，看你的伤势大约是再住两晚就可以走了，到时用过午饭杨归送你到离雁城城门最近的官道上，也收二十文，算下来约是五钱银子。”
　　许栀抬头看了一眼呆住的郭岫，又接着拨了两下：“从里面扣去你今日送那些孩子的东西的价钱，共收你三钱银子。”
　　郭岫干笑两声，许栀叹气道：“郭岫公子，你并非雁城本地人吧？”
　　“许栀姑娘为何……”
　　“你若是雁城人，便该知道‘碧云峰上无碎银，大虎爪下不留命，乌山笑脸藏利刃，行人城外莫敢停’这里面的‘乌山’，正是我乌山寨。”
　　虽然郭岫原本就知晓乌山寨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但这话确实是头回听到，于是他本能的站在读书人的角度评价了一下这首打油诗：“念着倒是挺顺口的。”说完后就见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来自于许栀的异样目光。
　　郭岫连忙咳了两下正色道：“在下在姑娘这里吃住，寨子里的人也对我颇为关照，自然是要给钱的，只是……”
　　许栀以为他囊中羞涩，正打算减免一些，却听郭岫接着说了下去：“只是听姑娘所言，似是对乌山寨是个…额…毫不避讳，既如此为何不直接要我所有银钱？”
　　许栀闻言挑眉：“你是说我直接打劫更好？那我又何必昨日将你带回来，安排吃住，养猪吗？”
　　“养两天我身上的银子也不会变多……”猪小声辩解。
　　“你知道便好。”许栀收好算盘正打算离去，听得郭岫忽然出声问道：“恕在下冒昧，许栀姑娘这偌大一个乌山寨，花费应是不小，若是不打劫行人，那平时寨子以何维生？”
　　许栀顿了顿，复又回到桌边坐下，看向对面这个胆子和好奇心都极大的书生，但没有立马回答他。
　　郭岫放于桌下的手握着拳，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他没有把握在问出这个问题后对方不会翻脸，毕竟自己只是个初次见面的外来人。
　　“许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山贼。”沉默片刻后许栀终是开了口，“往日的乌山寨与大虎山和碧云峰都无甚区别，占山为王，拦路抢劫，甚至是草菅人命，直至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郭岫边听边暗自思索，眼前的许栀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也就是说乌山寨的转折点就在她出生前后。
　　“大约是二十三年前，昀城的一个富商做生意赔了本，连夜带着幼子和存款出逃，把妻女留在家中，债主寻上门时，她二人便被卖给人贩子抵债，几经辗转进了雁城的青楼。这母女二人，母亲虽已年过三十，但姿色犹在，便立马安排接客，女儿年纪尚小，鸨母便想调教两年再挂牌子。一年来这母亲表面顺从，私下攒了一些银钱，在一个可怜她身世的恩客帮助下带着女儿跑了，到雁城郊外被楼里的打手追上，那母亲为护着女儿竟被活活打死，本应被带回青楼的女儿，却被刚巧路过的山贼强行掳去了。”
　　郭岫听闻故事里这母女两人的遭遇，心生同情，同时也有了猜测：“这女儿难道是……”
　　“这伙山贼来自乌山寨，这被掳走的女儿，正是我娘。”许栀说到此处，眼里透着淡淡的哀伤，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那时寨主是我大伯，我爹一眼便看中了被带回山寨的我娘，但我娘才目睹我外祖母惨死，又进了山贼窝，惊惧之下大病一场，足足养了半年才好些，我爹那半年一直在跟前悉心照顾，我娘便慢慢接受了我爹，于是待我娘年满十七后便成了婚。又过两年，我大伯在官府剿匪时重伤不治，大伯母悲痛之下早产，一尸两命，我爹就接过了乌山寨寨主的位置。我娘历经此事，觉得当山贼终究不是出路，她不想看我爹和将来的子女也因此丧命，于是她说服了我爹，因这一点私心开始改变整个乌山寨。我娘家道中落前上过学堂，家里也有教书先生，更不必提算账这些，都是商人家孩子的看家本领。她恨我外祖父狠心抛弃了她们母女，唯独在没有因为她身为女儿就不让她读书这件事上心存感激。”许栀边说边摸着她方才拨动过的算盘，郭岫这才留意到这算盘已经有些年头了，每一颗木算珠在烛光映衬下都油亮光滑，多半是她娘留下来的。
　　“我娘在寨子里办了学堂，她自己做第一任夫子，寨子里所有十岁以下的男孩女孩都要去，其他人可自行选择是否要去。与此同时，乌山寨在外面也和往常不同，有时如昨日救你一般驱逐零散的盗匪，更多则是在雁城与其他城的边界等候路过的行人和商队，将他们一路送出雁城界或是进入雁城，免受其他山贼的袭扰，当然也要收取相应的费用，这便是乌山寨现下最主要的生意。多年来我们极少将救下之人带回山寨，若是你昨日便离去，自然也没这笔银子的开销。与你多说这些，是叫你清楚其中缘由，不做个糊涂蛋，你可明白？”
　　郭岫听完后心中虽尚有疑虑，但许栀能对他说这些已是不易，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于是拱手谢道：“许栀姑娘对在下有恩，如今又肯明言这些，郭某感激不尽。”
　　许栀点头应道：“既明白就回去歇息吧，你行动不便，明日芽儿不去学堂在家与你做伴，你的伤不重，但还是静养为好。”说完许栀便送郭岫到杨归的院子里，然后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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